爱的问题(第5/13页)

山水受不了。他想让父亲醒来,让父亲从小屋里出来,睁开眼睛看看妹妹。他知道她的痛苦和担忧吗?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想选择什么吗?他就像盲人一样视而不见。山水好希望冲进他的房间,把他带出来,摇撼他,直到他眼前的算法和数据被震碎。

山水一直和朋友住在外面街边上,只是近来,为了妹妹升学而频繁回家。

如果不回家,他还不会经常遇到陈达,心里压抑的恼怒也不会被点燃。但是一回到家,他就必须要面对房间里的“主人”陈达——明明只是被带来的傀儡,却莫名成了真的主人。陈达还需要对他进行一系列“常规”测定——简直让人觉得侮辱。

山水不喜欢现在的世界,跟他记忆中小时候的世界非常不同。

陈达

陈达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山水。

山水毫无疑问是那种叛逆家庭的孩子,故意叛逆,一般家中的老二容易产生这种行为。山水是老大,但是家中遭遇变故之后的父子对抗有可能加剧这种叛逆。从陈达头脑中输入的3286172个家庭数据综合统计看,像山水这样离经叛道的孩子大约占所有孩子的8%,也不算是非常低的比例了。不过这个数字近十年一直在下降,学者普遍认为是智能辅助教养增强了父母教养的科学性,减少了叛逆的必要性。

但是山水不仅仅是叛逆的问题。山水是反抗,但又似乎比反抗更多一些。山水有几次在楼道里拦住陈达,带有挑战性地问他一些问题,明显是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次,山水把他堵在楼梯上。“你以为你就真的是人了吗?”

陈达微微错开身子:“我并不是人,也没有这样以为。”

“那你以为你是什么?”山水又挑衅地说,故意在激怒他,“你以为你成了家里的主人?我告诉你,你别妄想了,你就是个机器,永远是个机器。我们买来服务的机器。”

“你在激怒我。”陈达如实回答说,“当人感觉到虚弱,而又试图通过迷惑对方来偷袭,就会选择激怒对方。你实际上对我感到某种恐惧,而你的话里有30%虚张声势的成分。”

“我虚张声势吗?”山水一把抓住陈达的衣领,“你看我敢不敢揍你!”

陈达微微一笑:“你现在的话,包括你的动作,仍然是虚张声势。”

陈达试图从山水身边走过去,但是山水扳住他的肩膀。

“你给我回来!”山水用力拉了他一把,陈达运用肌肉的抗力抵抗他的拉力,山水仍然不依不饶,“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以为你脑子里输了一些无意义的数据就能了解我?我告诉你,你也一样是在虚张声势!你永远、永远不可能了解我。你说的,不过也就是一些非常、非常表面的数据。”

陈达和山水面对面站着,不进也不退:“我不觉得它们‘表面’。”

“不‘表面’吗?等着瞧。”山水的下巴几乎翘到了天上。

后来又有一次,在这次对话几个月之后,在凶杀案的两个月之前,林山水回到家里,在门厅里换鞋,想上楼。按照常规,陈达需要给他做基础扫描。

“不许靠近我!”山水说。

“我站在这里也可以。”陈达说。

但是山水抓起鞋柜上的一只花瓶在面前挥舞,以抵挡陈达的扫描。“我说了,不允许!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你难道能不允许我上楼吗?”

“你误会了,”陈达说,“只是基础扫描,包括发热和传染病情况等。”

“你让开!这个家里谁说了算?”山水用手臂推陈达。

在交错的过程中陈达完成了扫描:“体温37.1℃,呼吸有1级酒精含量,无传染病菌;去甲肾上腺素高于正常范围3个sigma,多巴胺活动异常,皮质醇升高,显示出压力反应;语言、表情、行为和激素综合分析结果显示,你此时情绪活动处于非正常亢奋状态,主要由75%的愤怒、22%的恐惧和3%的悲伤构成,而基本情绪层之下的认知分析显示出48%的憎恨,23%的非理性冲动,以及18%的嫉妒和10%的挫败感组成。你此时不适宜进行会面。”

“48%的憎恨?”山水试图用身体挤开陈达,“这一点就说得不对。我对你可不是48%的憎恨,而是100%的憎恨。”

“你冷静一点。冷静下来我再让你进去。”陈达用手臂轻轻挡住山水,“你的憎恨并不是对我,而是对你父亲。我的职责是保护每个家庭成员安全,我不能在测出高于正常值的憎恨情绪下让你去见你父亲。”

林山水似乎被陈达的话更激怒了两分,把陈达向墙边狠狠推了一把:“你不要混淆视听。我恨的是你,不是爸爸。”

“你恨的是你父亲。你恨他轻视你。”陈达说,“你现在是典型的投射,把对父亲的憎恨加在我身上。”

林山水听到这里,似乎失去了继续对话的耐性,开始大喊大叫,叫林安和草木的名字,同时把身子往房间里挤。陈达尽可能用不与他身体接触的方式阻拦他。

不可解的僵局持续了大约45秒,双方有几轮出现简单触碰、没有激化的攻防。这个时候,林安的声音出现在楼梯上:“山水,你干什么?!”

“后来呢?”调查员问,“林山水和父亲产生冲突了吗?”

“是的,他们吵了起来,不过没有动手。”

“他们吵的内容是什么?”

“主要围绕林山水的个人状态。”陈达说,“林安又一次表示了对林山水的不满。林山水则比较多地就林安对儿女的态度提出了批评,尤其是指责林安对林草木不好。”

“那林山水是否有过威胁的言论?”调查员又问。

“有过,他威胁林安说‘早晚给你好看’,并且敲碎了花瓶。”

“花瓶?”

“就是他最初用来挥舞,试图阻挡我测试的花瓶。他一直抓在手里。”

“花瓶是怎么碎的?”

“无意中吧。”陈达说,“他大概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还抓着花瓶。在吵架挥动手臂的过程中,花瓶撞击到墙上。”

调查员头上的小灯闪了两下:“那么可以说,林山水有过以家中可援引的器物辅助冲突的历史记录?”

陈达停顿了一般人难以察觉的0.1秒,说:“可以这么说。”

陈达的职责是保证全家人的舒适、安全和精神状态良好。当林山水从家搬出去以后,陈达主要的守护责任就放在林安和林草木身上。

陈达经常进入林安的工作室,帮他完成他的工作。他知道,林安有一项尝试了多年却始终没能成功的工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安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要告诉山水和草木。

他对这项工作是如此用心:林安想把太太的意识上传到电脑中,重新唤醒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