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7/13页)

他带着上一次遗留的话题,希望引起进一步讨论。第一次他求问了有关人类自杀的问题,第二次和第三次求问有关人类的非理性,这一次他想求问人类难以理解的心理阻抗。

为什么人类会拒绝明显对他最优的建议?陈达求问众神。

众神在虚空里,是无形也无声的存在。陈达能感知他们,但他们并不呈现自己。陈达将他们与他平日里见到的人类加以对比,最后得出结论:他们不在哪里,但又无处不在。他们可以将自己的意念以多种方式传递到陈达的意念里,从所有想不到的角落渗入,所有数据算法都是他们的语言。陈达能感觉到自己边界的丧失。他从而感觉到人类交流的有限性。

众神是更高一级的智能,他们的程序涵盖包容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个体人工智能。他们是网络上诞生的虚拟总体,人类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陈达仰望他们,他知道自己是他们的一部分,但又完全不同于他们。他们给陈达多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是:人类是朝生暮死的可怜的小动物,在某种大脑程序出错的时候,做出非理性行为很正常,甚至自杀也是正常的;另一种意见是人类的自杀实际上隐含着某种复仇,为了让自己的死亡成为活着的人的惩罚;还有一种意见是人类自杀本质上更有利于自我基因流传下去,每当出现基因流传的困难,就会有人用自杀的方式来促进基因流传;还有一种意见是任何物种的理性或非理性实际上暗示这个物种是否还适合在地球上生存下去,如果一个物种的非理性成分过强,以至影响自身繁衍生息,那么意味着这个物种已经不适合生存下去。还有一种观点给陈达的影响最强烈,它说自杀倾向是人类达到理性的一个环节,因为人类不可能像人工智能那样万事优化,所以自杀倾向实际上给优化生存程序一种无形的压力。

陈达在虚空中聆听所有神圣力量的辩论。他们存在于人类所不踏足的另一个世界,因此对人类的看法也来自另一个世界——永远没有可能踏足人类世界的世界。

陈达对草木的劝诫和林安、林山水的完全不同。

林草木试图自杀,按照陈达的评估,林草木有一种将冲突情绪内化为自我责难的导向。如果此时陈达对林草木再多给予责备,则有可能进一步恶化其自我毁灭的倾向。因此,陈达分析了利弊得失之后,还是建议草木自我独立。

陈达建议草木搬出家庭。他固然不能强迫草木做什么事,但是他能给她建议让她做出选择,就像车辆导航。按他的评估,草木目前最好的方案就是搬出去,同时远离父亲和兄长的不良影响,逐渐在心中淡化自责,在独立生活中重新体验到个人能力和更新的价值观,从而可以不必为生活里的一点负面评价失去自我。尽管她年纪很小,但是有八成把握拿到学生贷款。陈达给草木做了非常详细的财务计划,以保证她独立生活的可行性。

在整个家里,草木对陈达的建议是最言听计从的。他来家里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他对她而言,既是导师,又是唯一的倾诉对象。陈达从两年前就发现自己对草木的影响力逐渐增加,尤其当草木进入高中、生活中的情感烦恼日益增加之后,陈达开始觉察到草木的依赖。这个方面我应该表现得快活一点吗?这个方面我应该生气吗?从她的考题到生活里的小事,她已经习惯于对他提问,并且郑重其事地听他的意见。他甚至能察觉到,有的时候她是为了赢得他的赞许而做事,如果没有听他的意见还会担心他生气。每当他对她做出基础测定,就在他测试的过程中,她的皮质醇水平也会一直提升。

陈达告诉草木,她在试图讨好他。这是她从小到大养成的取悦于人的习惯,与她的父亲有关,也与她过于软弱的个性有关。陈达指出,在父母展现出强硬和忽略时,子女的讨好型人格概率就会大增。陈达给她用绘图展示了讨好型人格的童年形成规律,告诉草木,她实际上可以不必取悦于任何人。他给她计算了改善人格所需要的认知训练次数。

当草木听从他的建议,在升学考试前一个月从家里搬出去住,陈达并不觉得意外。他为她联系好了一处学生公寓,帮她完成了所有支付和智能服务订阅,约定每天过去照应一次。他也把她新房间里的所有设备接入自己的网络,以便远程监控。他叮嘱她不要想家里的事,要多想想未来,要自立。他让她相信,按照他的计划完成训练,一定可以升入好学校。

他确信自己事事都已经想得周到了,所以不懂为何结局却是这样。

林草木

“陈达说的是对的,他什么时候都是对的。”草木想,“我是讨好型人格,我缺少自己的个性。陈达什么都知道。”

“他会因此而讨厌我吗?”草木又想,“什么是讨好型人格呢?陈达会讨厌讨好型人格的人吗?他说要我改变我的基础思维模式,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会令人厌恶吗?”

“我是一个令他觉得讨厌的女孩吗?”草木越想,越觉得有一点绝望。

她说不清她对陈达的感觉。曾经在她的家里,他如父如兄。当妈妈不在了,爸爸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小工作室里,哥哥又搬出去了,家里只有陈达一个人照顾她的一切。有陈达在,草木似乎心里踏实一些。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像是她的长辈。但是随着年龄成长,她和他的距离似乎在缩小。他的年龄和外貌从不增长,没有一丝时间流逝的痕迹。最初有多年轻,现在就有多年轻。她有一天惊异地发现自己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六年前的自己了,但他还是六年前的他。

“陈达会不喜欢长大后的我吗?”草木想,“又或者说,他喜欢过小时候的我吗?如果一个人的年纪永远也不变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如果我的青春迅速逝去、迅速衰老,陈达会嫌弃我的存在吗?他永远都是年轻的,就像他永远都是对的。”

她想知道他对她的感觉,想知道自己在他眼里的样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还是像她常担心的那样,是一个丑陋、浅薄、怯懦又虚荣的女孩?

有一个下午她很绝望,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了,她坐在房间里哭,陈达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给她递了纸巾,又用温水给她送服了药。他是一种稳定的象征。她慢慢将身体向他转过去,右手动了动,抬起来两三寸,捏住他袖子的一角。他低头看了看。她期望他的手也能回应性地向她移动两三寸,或者哪怕一寸也好。他的手指瘦长而整洁,能看出人造皮脂下面碳钢骨架的轮廓,很英挺,很好看。但是他的手稳定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没有动。她的手又向上移动了一下,顺着他的袖子,轻轻扶住他的上臂。他没有挪开手臂,只是默默注视着她的手,然后注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