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第6/11页)

“好的,我洗耳恭听。”

他们找地方坐好,开始了这场平心静气的谈话,后来史学界称之为“火葬台谈话”。它实际奠定了此后几十年人类文明的流向,开辟了一个极度辉煌的、被称为“氦闪”的时代。面临绝境的人类像“氦闪”一样迸发出了千万倍的能量,用几十年时间实现了千年的科技进步,虽然这些努力对灾变本身并无实际影响,但“氦闪时代”仍以金字书写在人类历史上。当然,绝非是姬人锐以一人之力造就了这样的时势,这样的时势迟早会来的,他只是提前扳了一下扳机而已。

“小鱼,这次灾变所造成的局面是人类从未面临过的。科学让我们预知了这场泼天灾难,但又给不出求生的办法。人类还有二三百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太短,不大可能在科技上做出足够的突破;这段时间又太长,足以让人类在一天天逼近的灾难中因绝望而疯狂。小鱼,我亲自处理过那次万人自杀事件,我知道人一旦绝望是多么可怕。你能想象得到吗?母亲带着婴儿来自杀!因绝望而生的疯狂已经抵销了人类最强大的母性。而且杞县那些自杀者的行为还是在法律框架之内,如果民众的绝望转化为暴力又该如何?我给出一个估计吧,如果楚马发现没有被新证据否定,又找不出求生之路,那么人类社会将在五年之内停转,在十年之内崩溃,在50年之内毁灭。”

鱼乐水心情沉重地点头。

“但事情都是两面的。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类已经被置到死地了,这种极端的处境也许能转化为巨大的能量,从而促使科学技术在几十年几百年内暴升几个数量级,让人类绝处逢生。”

这次鱼乐水看着对方,没有点头。这番话恰恰是天乐在那次会上说过的,但这种可能性——她觉得希望不大。科学能助人类改变局部的自然,但不能改变宇宙。像这次尺度至少为几十光年的天文灾变,站在现阶段的科学平台上,看不到任何一种有可能实现的技术突破。这是那次老界岭会议上众位科学家的一致看法。姬人锐了解她的想法,紧接着说:

“即使奋斗的结果仍是失败,至少可以把人类社会中的高压蒸汽在可控状态下引出来,让它喷到汽轮机叶片上,不致因高压累积而造成锅炉本体的爆炸!依我说,单单为了这个结果就值得全力去做,这样人类至少可以死得有尊严。”

鱼乐水仍没有点头。这段话如果换一种直白的说法,就是用虚幻的希望蒙骗人们,让他们在劳碌中麻木神经,在没有结果的努力中度过一生。依她本人的愿望她不想这样,如果人类确实无法逃生,她宁愿在这片山林中安静地打发日子,安静地死去。姬人锐看看她,显然洞悉她的心理,接着说:

“也许有些人宁愿安静地死去,作为个体意志来说,这也无可厚非。但人类作为群体来说绝不会这样,所有生物物种在族群濒临灭亡的时刻,都会爆发强烈的群体求生意志,并转化为狂热的群体求生努力——只是,它也可能转化为疯狂和暴力,毕竟这次灾变来得太陡然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作为人类的清醒者,有责任把群体的亢奋引向‘生’,而不是听任它滑向‘死’。”

鱼乐水思考之后深深点头。姬把问题分成“群体”和“个体”两个层面,这种观点很新鲜,也很有力,她自己的“个体意志”拗不过“群体意志”的。“你说得对。你把我说服了。人类应该这么做。但你为什么来这儿?你应该去找政府或联合国,这肯定应该是国家行为,甚至是全人类的行为。”

姬人锐摇摇头,“不,这是全新的局势,需要近乎疯狂的努力,旧的权力机构无法适应也无力承担。我这句话你不一定相信,那我跟你打个比方吧。现在假定有某种可以让人类逃离灾难的设想,要想实现技术突破必须砸进去数千亿元,但它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假设你是国家主席,你会冒险决策吗?”

鱼乐水想想,不得不承认:“不会。如果这样冒险,那这位政治家太不负责任了。”

“你说得对。但在全新的形势下事情恰恰反过来:只有敢这样冒险才是对人类负责任!否则你就是个坐拥亿万家产而活活饿死的土老财。但旧式政治家已经习惯了‘负责’和‘稳健’,很难转过这个弯子的。何况‘国家’是个极为庞大的机器,即使失去动力也能因惯性继续运转很久,这会掩盖局势的急迫性;但若等到机器真的停转,等政治家们真正认识到形势的危殆时,想让机器重新运转就非常困难了,可以说已经没有可能了。还有一点,今后的领导层将面临很多艰难的决策,决策者的科学素养和科学直觉将变得非常重要。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决策权交给睿智的科学家。”

“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这样办:现代社会的一大特点,是私人拥有巨大的财富,其总量堪比国家。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借某个民间组织把这些财富集中起来,组织对新技术的攻坚战。船小掉头快,民间组织能把这件事办得非常高效。如果打个比方,那么这个民间组织就像解放战争期间的野战军,而今天的国家机构将扮演当时的地方政府。前者可以轻装前进,纵横驰骋;后者只管维持治安,组织支前工作,解除野战军的后顾之忧。”

鱼乐水沉吟着,“要发展这样的全新技术,所需投入应该是天文数字,可能是数千亿……”

“不,你的估计还是太保守,投入可能是数万亿,应该是人类财富的大部分。”

鱼乐水沉思着。“我得好好想一想。”她笑着说,“你的设想太宏伟,太辉煌,我的眼睛一时间被耀花了。我得让眼睛适应片刻。但你为什么……”

“为什么来山里找你们?因为你们已经于无意中占据了‘天枢’或‘天权’的位置,占据了人类社会的道德制高点,尽管你们本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你看,马伯伯身有残疾,小楚更是绝症患者,但两个残疾人做出了伟大的楚马发现;他们藐视死亡,坚韧地活着,这对民众而言是巨大的精神力量;还有你婆母,任冬梅,正像你在访谈中说的,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为绝症儿子燃烧一生的爱,又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不计较名份,可以说是母性的绝好象征;其实,在你们四人中最具号召力的是你。”

“我?”

“对,你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牺牲精神的象征。你漂亮,性格开朗,对民众而言有很强的亲和力。你自愿留在山中陪伴一个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以达观的态度对待死亡,完全不把金钱、前程等世俗庸物放在眼里。而且你这样做纯粹是响应内心的呼唤。从内心里你把自己的举动看得非常平凡,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