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空之洞(第6/11页)

然后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在地球的实验室里,物质粒子的创生和洇灭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但空间的洇灭是人类的第一次——不,宇宙的第一次。因为据人类所知,有137亿年寿命的宇宙一向是温和膨胀的(除了创生瞬间有过极短暂的暴胀),眼下这片局域空间是第一次变为“剧烈收缩”且达到了理论预言的临界状态。所以,空间洇灭的场景如何,没人能预言,也许连“轰然一声”也没有……

果然没有“轰然一声”。机翼下边有柔和的白光安静地一闪而过,贺梓舟感到身体内刷地漾过去一波抖动,这种抖动非常奇特,不是普通的震动,倒像是身体突然膨胀然后复原——不,这样说也不准确,身体的膨胀不像是在三维空间中发生的,而更像发生在粒子内部,是三维粒子在第四维上的胀缩。他的大脑也好像闪过一道白光,正常的思维被短暂地中断,白光闪过之后,神智随即恢复清明。他立即向机下看去,立马惊呆了。机上其它两人同样目瞪口呆。

下方,探测器凭空消失了,在原来是两个探测器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体,大约七层偻高,外表面的颜色非常杂乱,像是一幅疯狂的抽象画。半球体中间有一道缺口,缺口走向大致与地面垂直,就像天文台半球形屋顶上的槽形观察窗,不过缺口的周边参差不齐,犬牙交错。这个巨大球体的壁很薄,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感觉,似乎用手指一戳它就会哗然溃散。

透过缺口把目光探向里面,能看到内球壁并非半球,而是呈非常完美的球形,不过下半球陷在地面之下,外面看不到。球体整体而言超过14层楼高,球直径超过40米。内壁的颜色也同样杂乱,但壁面非常光滑,像镜子般反射着周围的景物。

这两个半球体无疑就是原来的探测器和真空管道,但它是如何“不声不响”就完成了这个转变?这么大的变化应该伴随着地动山摇和雷霆之声,但三位凝神细看的观察者却没有丝毫察觉。贺梓舟定定神,对惊呆的驾驶员说:

“能从缺口中飞进去吗?”

驾驶员回过神,目测了缺口的宽度,说:“没问题。”

“那咱们飞进去看看,千万小心。”

直升机小心地飞越锯齿状的缺口,停留在球体之中,现在他们更强烈地感受到了球体的巨大。往上看,两瓣球体的缺口中是锯齿形的蓝天,阳光透进来,照亮了内球壁;往下看,锯齿形的缺口之外是褐色的土壤和岩石,但低于地面后缺口就没有了,下半球是一个整体。给人的印象是,这本来是一个完美的宇宙之卵,但上半部由于材料不足,这才遗憾地留下了缺口。对着半球形镜面看,无论哪个方向都能看到直升机的映像,或正立或倒立,或放大或缩小。上述景象在球形镜面上互相反射,一层一层地延伸,似乎一直延伸到时空深处。直升机的轰鸣声在球体内壁多次反射,形成了特殊的混响。

驾驶员把直升机悬停在球体中心,机体在球面上的映像都缩小成了点状。机身缓缓旋转,点状映像被拉成了水平的条带,从镜面上湍急地流过。三人震惊地欣赏着四周奇崛的景象,都被深深迷醉。但直升机位于球心时,轰鸣声从整个球面反射,集中到这儿,使噪音的分贝百倍地增加,令人难以忍受。贺梓舟此刻最强烈的意识是——后怕。他们的三态真空理论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大空心球,由此做一个逻辑外推,则该理论对于“真空洇灭将限制在局域范围内”的预言同样是不可靠的。他们虽然预言对了,但只是侥幸的巧合。当然,昨天会议上的反对意见也没说到点子上,他们同样没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只有康伯伯所说的那条“隐伏的宇宙规律”是正确的——越是威力强大的灾难,其被激发的门槛也就越高,所以宇宙是“天然安全”的。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昨天,23名一流科学家在认真思考时,上帝也许捂着嘴笑痛了肚子。

在如雷的轰鸣声中,戴奇高声问:“贺先生,你事前——估计到——眼前的景象吗?”

贺梓舟坦率地喊:“没——有。我们只估计到——洇灭的——会是局域空间,但压根儿——没料到——这样的景象。”

噪音太大,贺梓舟示意驾驶员飞离中心,声音显著降低了。戴奇回头说:“贺,你们的理论胜利了——空间确实被激发出洇灭而且限止在局域内;但你的理论也有错误——你们说只会有微量能量的释放,但看眼前这景象,会是微量能量吗?试想,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完成这样的物质搬运;得有多高的瞬间温度,才能把物质烧融成这样的镜面?”

戴奇的这个疑问很有力,不过,贺梓舟敏捷地从新现象中梳理出了一个解释,摇摇头说:“不,这个球形镜面应该与温度和能量无关,只是空间‘退潮’后的自然堆积。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努力整理着思路,也斟酌着用辞,“如果一个湖面上飘满了乒乓球……不,这个比喻不准确,更准确的比喻是,如果湖水中有很多弱磁性的空心铁球,它们的比重与水一样,因而可以停留在任意水深。由于弱磁性的吸引,小球会逐渐地互相连结起来,形成某种随机的三维构造。这个构造从表面上看只与磁力有关,但实际上它也受重力和浮力的双重作用,只是二者互相抵销,对外没有表现。现在,假设湖水瞬间消失,浮力同时消失,那么铁球将全部沉落湖底,铁球的集合将由原来的三维形状变为二维,其形状与湖底自然拟合。对,应该就是这样的机理。戴奇先生,”他指指四周,“这个球形内壁就是空间洇灭后的湖底,它只是‘落潮’后的自然沉落和自然拟合,不存在高能和高温。因为自然界中万物的形状,除了与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有关外,也依靠着空间深层结构的支撑,只是过去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但在这儿,在空间洇灭的那个瞬间——应该是普朗克时间的数量级——这种无形的支撑作用突然消失了。”

戴奇想了想,点点头:“我想你是对的。因为这儿感受不到一点热量的残余,它应该是一次‘冷变形’。但你说空间洇灭的过程是普朗克时间?恐怕不会,否则这些物质在那个时间里,从原来的位置飞到现在的位置,其速度要远远超过光速。”

贺梓舟笑了:“错了!这是空间本身的消失而不是物质在空间里的移动,它是不需要时间的。”

戴奇也是头脑敏捷的人,立时醒悟了,但也受到更大的震撼。因为就在这一刻,牛顿和爱因斯坦的时空,也即所有物理学家的终生信仰,已经被粉碎了。他环视着四周,目光显得颇为迷茫。这时,锯齿形空隙的中部靠下的部位,即在原来的地面高度,出现了一些人影,从缺口中把脑袋探向空心球内。是戴奇说的那些值班人员出来了,都来观看这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越聚越多,人群中不断爆出惊呼声,他们显然想进到球的里面,但无法进来,因为从那个部位探身往下看,下面是光滑如镜的深达七层楼的球形凹洞。有人在焦急地向直升机招手,想让直升机载他们进洞。此时,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想出了办法,他从缺口处向内球面斜向用力一跳,在光滑的内球面上画了一条变形的圆锥曲线,滑向洞底。但这个莽撞的家伙错估了球壁的光滑程度——它几乎没有摩擦力!所以他不是滑滑梯,而相当于从空中坠落,落到洞底时他的速度风驰电闪,有如赛车,荡过洞底后又飞快地顺洞壁上升,沿着另一条变形的圆锥曲线上升。一直升到地面高度,即他跳入时的高度时,速度降为零。此后他下去再上来,上来再下去,形成了无衰减的振荡,就像杂技演员玩飞车走壁。他吓得脸色惨白,对着缺口处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