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8/10页)
塔科维亚的话语中依然带着些许愤恨:“你不需要想。”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你从来没意识到过这种可能性。”
“什么意思,可能性?”
“关注某一个人!”
他思索着她的这句回答。他们隔着大约有一米距离。两人都抱着膝盖,因为气温越来越低了,把空气吸入喉咙的感觉就像喝冰水。月光越来越亮,他们彼此都能够看到对方呼出的淡淡水汽。
“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塔科维亚说,“就在你离开北景学院的那个晚上。那天大家搞了一个聚会,你还记得吧。我们几个人坐在那边聊了一整个晚上。不过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你甚至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她话语中已经没有了怨恨,似乎打算原谅他了。
“那么,当时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正是这四天来我在你身上所看到的吗?”
“我不知道。很难表述。不只是性。那之前我也留意过你,跟性有关。那一次却不一样,我看到了你。可是我不知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当时我对你根本就不了解。只是,在你说话的时候,我似乎看清楚了你,看到了你的内心。不过,也许你跟我所以为的有很大不同。不管怎样,那并不是你的错。”她接着又补了一句,“我只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正是我所需要的,而不只是我想要的!”
“可你来阿比内两年了,却没有……”
“没有什么?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自己的想法,你甚至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不管怎样,单凭一个人是没法建立起关联的!”
“然后你担心,如果你来找我,我也许不会想要这样的关联。”
“不是担心。我知道你这个人……不愿受到强迫……呃,没错,我是担心。我担心的是你,不是担心自己会犯错,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错。可是你——就是你。你知道,你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担心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很凶,不过片刻之后,她又很亲切地柔声说道:“你看,其实没什么要紧的,谢维克。”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把身子转向她,说话磕磕绊绊、近乎窒息:“没什么要紧的?你先是让我明白,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紧要的,什么是我这一生真正需要的,然后你又说它不要紧了!”
他们现在已经是面对着面了,不过还是没有挨着。“那么,这是你需要的吗?”
“是的,这种关联,这个机会。”
“现在,还是一生?”
“现在以及整个一生。”
寒冷的黑夜之中,穿行在岩石间的湍急水流说道:一生——一生——
从山上回来之后,谢维克和塔科维亚就搬到一起,住进了一个双人房。学院附近的街区已经没有空余房间了,不过塔科维亚知道在离学院不远的地方,城北的一幢老宿舍楼里还有一个空的双人房。他们去找街区住房管理员——整个阿比内分为两百个行政区域,称为街区——管理员是一位在家办公的磨镜工,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所以她把住房档案放在壁柜最顶上的那层架子上,好让孩子们够不着。她查了一下,发现那间屋子确实还空着;于是谢维克和塔科维亚签下了双方的名字,登记入住了。
搬家的过程也很简单。谢维克拿了一箱子文件、他那些冬靴和那条橙色毯子。塔科维亚则必须跑上三趟。第一趟是去地区服装分发处给两人各领一套新衣服,她有种模糊却又强烈的感觉,这是开始他们同居生活必不可少的一步。然后她回了两趟原来的宿舍,第一次是取衣服和各种书面材料,第二次是跟谢维克一起,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些用金属线绕成的形状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挂在天花板上时,就会缓慢地向着轴心内部移动、改变形状。这些东西是她从手工艺品仓库拿来的废线头和工具做成的,她称之为“占领无人空间”。房间里两把椅子中有一把已经破旧不堪,于是他们把它送去修理车间,在那里又挑了一把已经修好的椅子。这样一切就都收拾妥当了。新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屋子里通风良好,而且也有足够的空间供工艺品“占领者”占领。这幢宿舍楼在阿比内一处丘陵旁,依山而建,他们的房间有一个角窗,在这里能够晒到午后的太阳,还能看到城市的风貌:街道和广场、许多房子的屋顶、公园里的绿地以及城市外头延伸着的平原。
长久孤独之后,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这种欢欣,对于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来说都是一个考验,考验着他们的决心。最初几旬里,他时而极度得意,时而极度焦虑;她则会不时地发发脾气。两个人都过分敏感,又缺乏经验。这种紧张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他们逐渐适应了彼此。他们对性依然满怀渴望,他们的性生活充满了激情和愉悦,他们每一天对于分享都会有新的渴望,因为每一天的渴望都能得到实现。
现在谢维克想清楚了——此前他会觉得这么想是很愚蠢的——他之前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凄惨的几年都是现在这种巨大幸福的一部分,因为那几年都是现在的铺垫,是为幸福做准备的。当时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在这种际遇的组成部分。塔科维亚没能看出这种结果-原因-结果之间微妙的关联,不过话说回来,她本来就不是搞时间物理的。她只是单纯地将时间看作一条延伸的道路,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会到达某个地方。如果足够幸运,就能到达某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谢维克把她这个比方稍加改动,用他自己的方式加以诠释:除非过去和未来通过记忆和展望成为当下的一部分,那么对于人类来说,就根本没有什么道路,也没有地方可去。他还没有把自己的意思完全表述出来,她就点了点头。“没错。”她说,“我的生活正像你说的这样,现在的幸福不全是运气,运气只是原因之一。”
她现在二十三岁,比谢维克小半岁。她出生在东北区的环谷,那是个农业公社,地处偏远。来到北景学院之前,塔科维亚干活干得比绝大多数阿纳瑞斯青年人都要辛苦。因为环谷几乎从来没有劳力充足的时候,而他们那个公社不大,生产率也不高,不足以让分配处的电脑为他们优先安排劳力,因此他们必须自力更生。塔科维亚八岁的时候,每天在学校里待了三个小时之后,还要去磨坊干三小时的活,将霍勒姆谷粒中的禾秆和石子挑拣出来。她小时候接受的实践训练跟个人成长几乎没什么关系:这些训练只是为了帮助整个公社存活下去。在收获和播种季节,所有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人都得整天在地里干活。十五岁的时候,她就负责协调安排环谷公社耕种的四百处农田的生产进度,并协助规划公社食堂的饮食安排。所有这些并没有特别的出众之处,塔科维亚也很少会想起,不过这样的经历还是对她的性格以及世界观产生了一定影响。谢维克很庆幸自己完成了分内的“克莱吉克”,因为塔科维亚非常鄙视那些逃避体力劳动的人。“你瞧狄南,”她说,“被派去收割霍勒姆根才四旬时间,就这么哀号不已。他可真是娇弱啊,你会以为他是一粒鱼子呢!他有没有摸过泥土啊?”塔科维亚对人并不宽容,而且还是个烈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