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8/10页)

“这不就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吗,你走了之后,他们所做的这一切?”

“我走了之后他们做什么了?”

“把她派走了——把伴侣拆散了。”她小心地把萨布尔的便条摊平,看了看,“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我猜你很快就得搬出这个房间了,不是吗?他们是不会让你一个人住双人间的。塔科维亚说她很快就回来,可我看得出来她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打气。自由,我们应当是自由的,真是天大的玩笑!从这里推到那里……”

“哦,去你的,布努波,如果塔科维亚不想去,她可以拒绝的。你知道我们现在正面临着饥荒。”

“呃,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期待着什么变化。小孩出生之后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很久以前我就想,你们早就应该把孩子送托儿所去了。她那么能哭。孩子是一对伴侣共有的,把他们绑在了一起。正如你所说,她应该期待改变,有机会她马上就抓住了,这再正常不过了。”

“我可没那么说。我要吃早饭去了。”他大步走出房门,布努波在他身上扎下的那五六根针让他颤抖起来。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说出了他自己内心深处最卑劣的一些恐惧。她现在还在房间里,也许正在盘算着怎么往里头搬。

他起得太晚,等他到食堂时,食堂窗口马上就要关闭了。因为这趟旅途的缘故,他现在看到吃的还两眼放光,所以粥和面包他都取了双份。取菜台后头那个男孩皱着眉头看着他。这些日子里,已经不再有人取双份食物了。谢维克也皱眉回瞪着他,却什么也没说。过去那八十多个小时里,他就靠着两碗汤和一公斤的面包撑着,他有权利把之前漏掉的补回来,可是他如果开口解释就该令人生厌了。存在即合理,需要的就是正当的。他是一位奥多主义者,投机分子才会愧疚呢。让投机分子愧疚去吧。

他自己一个人坐着,可是迪萨尔马上就过来了,微笑着,那双斜眼不安地盯着他,也许是看着旁边。“好久没见。”迪萨尔说。

“农场征用。六旬。这边情况如何?”

“缺粮少食。”

“以后还会更缺的。”谢维克说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很确定,因为他现在正在吃着饭,而且粥的味道简直好极了。失望、焦虑、饥荒!理智的前脑说道;可是伏踞在阴暗头骨深处的后脑——冥顽不化、野性难改——则在说:“快吃!快吃!好吃,好吃!”

“去见萨布尔了?”

“没有,我昨天夜里很晚才到家。”他瞟了一眼迪萨尔,尽量装着无动于衷,“塔科维亚被紧急征用了,四天前走的。”

迪萨尔点了点头,他的无动于衷可是真心的。“听说了。学院改组听说了吗?”

“没。怎么回事?”

数学家把修长的双手摊在桌上,低头看着。这个人向来说话口齿不清,惜字如金;事实上,他有些口吃;可是这次他的磕绊是语言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呢,谢维克一直想搞清楚。他一直莫名地喜欢迪萨尔,不过有些时候他也同样莫名地讨厌迪萨尔。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迪萨尔的嘴唇、跟布努波一样耷拉着的眼睑,看上去都似乎透着狡猾。

“镇静。精简了,只留下必要人员。希佩格走了。”希佩格是一位声名狼藉的愚蠢的数学家,通过坚持不懈拍学生的马屁,每个学期都成功地让学生主动去申请开自己的课。“被调走了,某个地区学院。”

“最好让他去挖地霍勒姆,还能少点儿祸害。”谢维克说。肚子填饱之后,他开始觉得也许这次饥荒对于社会有机体还是有所贡献的。事情的轻重缓急重新变得明晰了。那些缺点、弱点、有病的地方将被剔除,那些状况不佳的器官将会恢复正常功能,身体机制里的多余脂肪也将被剥离。

“我帮你说话了,学院会上。”迪萨尔说道,抬起头来,却没有直视谢维克的眼睛,他也没法直视。虽然谢维克还没有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但是他感觉到了迪萨尔在撒谎,而且非常肯定——迪萨尔没有帮着他说话,而是说了反对的话。

他之所以偶尔会讨厌迪萨尔,现在他明白原因了:是他意识到了——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未经确认——迪萨尔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恶意。迪萨尔之所以也喜爱他,一直想要对他施加影响,原因也清楚了,这一点同样令谢维克感到厌恶。这是一种迂回的占有方式,这种错综复杂的爱恨交缠,在谢维克看来毫无意义。他傲慢地、毫不留情地从他们各自为对方设置的墙壁中间走了过去。他不再跟数学家讲话,自顾自地吃完早饭,然后离开食堂,穿过方庭,穿过初秋时节明亮的晨光,来到物理学办公室。

他走进后头那间被所有人称为“萨布尔办公室”的房间,在这里他们第一次相遇,在这里萨布尔给了他伊奥语语法书和词典。萨布尔坐在办公桌后,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又低下头去,看面前那一摞纸,真是一位勤勉专注的科学家。随后他终于允许自己那已然超负荷的大脑猛然意识到了谢维克的在场,随后他就变得极度热情起来。他看起来很瘦很老,当他站起身的时候腰弯得也比以前更厉害了,这样的弯腰似乎在向对方表示和解。“真糟糕,”他说,“呃?糟透了!”

“还会更糟的。”谢维克轻声说道,“这边怎么样?”

“很糟糕,很糟糕。”萨布尔摇着满头花白的头发,“对于纯粹的科学来说,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时候。”

“以前有过好时候吗?”

萨布尔很不自然地吃吃笑了两声。

“夏天的飞船上有乌拉斯那边过来的东西吗?”谢维克问道。他走到屋子另一头的长椅上坐下,跷起一条腿。经过南台地区的野外劳作,他原本浅色的皮肤晒黑了,脸上那层纤细的绒毛也变成了银白色。他看起来很瘦很健康,而且很年轻,跟萨布尔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他们两人都注意到了。

“没有你关心的东西。”

“没有对《共时原理》的评论?”

“没有。”萨布尔现在的口气很阴沉,这才是他的本色。

“没有信?”

“没有。”

“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你在期待什么,伊尤尤恩大学的讲师席位?西奥·奥恩奖?”

“我期待着评论和反馈。已经有一阵子了。”这句话是跟萨布尔那句话同时说的,“也许这时间还不够写评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必须认识到,谢维克,仅仅确信自己正确还不够。为这本书你付出了很多,我知道,我也付出了很多,对它进行编辑,确保它不仅仅是对因果理论的不负责任的攻击,确保它是积极实际的。可是,既然其他物理学家没有看出你的作品的价值,那么你就该重新审视你所以为的价值,去找出差异在什么地方。如果它对于别人来说什么都不是,那么它到底好在哪里呢,有什么用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