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3/19页)
“等等。”我忽然对自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连忙又倒退回去,仔细察看刚刚扫过的版面,将那几条新闻逐一阅读,忘了手中筷子。我的心跳加快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涌上心头。我读着读着,忽然发现了症结所在。
我看到了阿莲的名字。她和几个山村的小学生和老师一起被坍塌和泥石流困在山道拐角一个黑暗的山洞,整整七天,食水皆竭,所幸有空气,不至窒息。当开路的救灾军队将山路清通,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其他人都还奄奄一息地活着,只有阿莲死去了。她仍怀抱着她的通神的瓶子,被救活的小孩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
“阿莲姐姐。”小孩在医院里,说着说着话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哭起来,“她明明说神在保佑我们。可神保佑了我们,为什么不保佑阿莲姐姐?……”
我坐在椅子上,心被人用最钝的锤子给予了重重一击。报纸像是不动声色而寒光凛凛的刀刃,我头脑一片空白。
阿莲死了。她死了。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样。是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只有我知道。她曾说过重要的不是真假,而是相信。她成功地让别人信了,可是她自己不信。她了解真相。了解真相的人怎么可能那样信。她给了所有人神明的希望,可她自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保佑。
阿莲也许靠自己的力量坚持了很多时日,可终究有一天没能咬紧牙关。在一片满是黑暗伤痛看不到拯救的世界里,不信神明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她死于彻底的孤独,比我更孤独的孤独。
我对着面前图文并茂的报纸,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呜呜地哭了。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七日
红
背后的谱线红移得越来越厉害了。说明飞船正在加速。这并不正常。
飞船的引擎没有开,自从脱离地球的引力场,引擎就关了,利用惯性漂移可以节省燃料。在没有阻力的真空中,飞船以0.8倍光速一往无前,像叛逆的小孩决绝,家园被甩在身后。在将近十四年的飞行中,飞船的速度一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只有少量测得出的减速,基本可以忽略。减速并不奇怪,宇宙毕竟不是绝对真空,但平白无故的加速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最直接的可能是前方有巨大的引力场。可他们目前的航线上没有恒星,前方没有,两旁也没有。船员们开始了低声的猜疑和躁动,各个屏幕操控台前重新坐满严阵以待的面孔,空置了多年的椅子第一次聚满人的身影。
希希望着屏幕,思绪却回到遥远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她又一次梦到了阿伦。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仔细回想前一天的言语思绪,她确定没有任何事件的触发和提及。这许多年来,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是突如其来的梦境却总是给这种确信温柔一击。遗忘之神似乎是在她身边辗转兜圈:平日的清醒航行中,她已经完全能够做到不再想他,但每隔一年半载,她就毫无防备地在梦里又见到他。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宇航中学有一望无际的草坪。她就是爱上那绿色才报了那学校。草坪随低缓的山势起伏,他们每天在那里一次次练习飞机起落、判断和视野。她光着脚走上去,蓝色的天空里飞翔着彩色的飞机,山坡上奔跑着一群一群孩子。他们扔下头盔,相互追逐,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离开自己的伙伴,向草坪中央走去,他也离开他的伙伴向她走过来,他们笑了,似乎说了什么,像隔壁的邻居般闲散亲切,没有提到分离,似乎没有分离。他们站在永远的草坪中央,学校还是从前温柔的样子,博大、安详、忧伤。那是她的天堂,她年少时的梦境。她在最好的年华与那梦境相遇,又在现在的梦境中与那年华相遇。
她十四年没有见到他了。
希希对着屏幕茫然地按动操作按钮。屏幕前方是茫茫星海,光点像思绪在黑暗里飘零。她没有注意屏幕上的显示,只是动着手指,下载数据,自动分析能谱,监测异常信号。航行了这么久,所有的操作都可以下意识完成。每一小时一段观测,海量数据在屏幕上画出密密麻麻的线条。
身旁的达达隔一会儿就扭头问她一句什么。她冷静熟练而不经过大脑地回答,话说出口像是别人的语言。达达十四岁,出生在船上,跟着她学习观测处理技术。她是飞船最好的导航员之一,每天在四面八方多波段的信号里遨游,就像大海的水手看着天空辨别方向。
她手里工作不停,心里却在仔细地回忆,一句一句回忆梦里的话和心里的话。她在梦里与阿伦说的话比这十五年加起来都多,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只是被梦境偷偷从别处取来,为了撑满一段充满阳光和落叶的凡俗剧情。现实中这样的场景从来不曾出现,她和他从来不曾接近。他们只是相互远远地望着,远远地徘徊,远远地犹豫。好容易鼓起了勇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以五分之四倍光速相互远离。她十五岁登上飞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地球。
她记得这些年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实在太少,所以实在很好记。
她临走之前,曾经和他站在同一个路口。他们的朋友都自动先行离开了,只剩下他们,局促地面对面站着,相互挤出一个微笑,眼睛对望着,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他轻声问她:“你现在去哪儿?”
她不知道她想去哪儿,只好临时编了个谎话:“去那边一个商店买行李箱。”
“在哪儿?我好像不知道。”
“不远。”她支吾着。
他们沉默了下来,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她希望他提出来与她同去,她自己不敢开口。她心里的期待越多,就越不敢去开口验证,怕眼角眉梢只是一场误会,怕自己提出而被拒绝,让这唯一相处的幸福像落在地上的水晶一样碎裂不存。她希望他能向前多走一步。
“你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呢。”她说出的话和内心相反。
“……那你忙吧。一个人小心点。”他于是说。
然后他们就分道扬镳。她静静地向前走了很久,希望他能跟上来。可是他没有。
后来她迅速进入封闭集训中心,只在登船的前两天回家住了一晚,然后就踏上了征途,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现在想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任何关系。所有的相处都在开始之前戛然而止。时间越经过,一切就显得越不真实。她时常怀疑曾经若有若无的感觉究竟是有是无,遥远的往事像放得很慢的镜头,一颦一笑拖长成定格,往事跟地球一起后退,记忆与光一样红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