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5/19页)

飞船勇敢地驶向未知和死亡。四周已经能看到被黑洞吸引的气体和扭曲了的速度曲线。黑洞所在的位置还是看上去空空如也,然而这空却比任何具象的怪兽更多一种神秘的恐怖。它们加速到零点九五倍光速以上了,飞船也像人一样进入兴奋狂野的不稳定,杂音非凡。速度,还是速度。宇宙似乎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速度。

突然,她收到了他的话。

她曾在二十岁的时候收到他十八岁酒后红着眼睛的留言,他刚和同学聚会出来,告诉她他哭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再大胆一点。她那一刻心里潮起潮落,播放那条留言许多遍。她不知道他是酒后吐露了心底埋藏的遗憾,还是酒后突发奇想回忆起另一种可能。她希望是前者,但觉得哪怕是后者也知足了。她迟疑了一整天,才回了一句:有你这一句话,这些年也算不枉,一直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如若不是,苦也心安了。

从那之后,她等了八年也再没有第二条消息。她为此承担了枯燥辛苦的导航员工作,每天不厌其烦地查检多波段信号,不觉得委屈。可是八年里她什么都没有收到。自从飞船进入黑洞的引力场,来自家园的信号就越来越少。她的心情很复杂,看着飞船越来越接近视界,她的心越来越下沉,以为这最后一点期冀马上就要落空了。

可就在这时,她收到了那句话。

接收的时候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平日里收到每一条信息一样机械而细致地分析。但过了两天,她突然被破译出来的、已经无比低频的无线电波震撼了全身,麻木地呆坐在椅子里,泪流满面。回复只有一句话,画面里的阿伦仍然有着年轻无比的面孔。

“你从来不是自作多情,你的位置一直在那儿。”

她安静地哭了。这是他们十五年里说过的第九句话,然而它收拢了所有她忐忑的青春。它在最后一刻到达,像飞过千里刺不透白绢的箭矢。飞船跨过视界,光晕留给人最后的晕眩。

阿伦在地球上度过了二十九岁的生日。他很快就要结婚了,未婚妻正在忙忙碌碌地筹备大小事宜。他对所有的仪式都不热衷,但他知道,一些事情总要经过,人的成长和苍老终要跨过各种不得不跨过的门槛。

女朋友的话题已经从化妆品转移到家居饰品和婴儿教育。她和朋友们开始对家庭经营斤斤计较,开始用隐喻督促他努力上进,开始在背后议论两家亲戚的钩心斗角。他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按照正常女人的年龄经历正常女人的变化。

阿伦走着成年男人的路,一步一步。他爱女友,但偶尔想到希希,心里还有些许遗憾。他曾经也有过喜欢而不敢表达的年少时光,现在想来觉得很不真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希希的感觉,不能叫爱,但就是觉得她和他身边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她们都和他一起变老,只有她留在往昔。他二十三岁半的时候收到过希希的最后一条消息,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仍然害羞,比那时已在情场摸爬滚打的他年轻白净得多。他心里难受,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也曾经纯情的过往,犹豫了一整天,才给她发送了一条消息。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

阿伦的生活在时间中平稳。他不知道,由于他和希希各自犹豫的一天,当他的回复终于到达希希的屏幕时,飞船已经太接近黑洞视界,被弯曲的时空裹挟,发出的信号无限红移。飞船在离黑洞尚远处给地球发送的消息都要在他死后到达,而在穿过视界的那一刻希希留着眼泪喊出的我喜欢你,则将永远都不会飞到他耳朵里,直到他死去,直到他子孙死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飞来。她穿过了视界,她再也不老。而他永不知道自己没有听到什么。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三日

见到阿冰尸体之前,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伤心。

尸检官对我很和气,可能年轻女孩来验尸的不多。他先给了我咖啡和面包,大约怕我见了尸体会惊惧晕倒,然后才带我上楼,穿过青灰色大理石铺地的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门前。门是黑色金属质地,门上有一个磨砂玻璃的小窗,透出屋中惨白的光,门口摆着一辆医用器械小车,瓶瓶罐罐摆得一尘不染。

尸检官推开门,走进屋,掀起空旷房间中央左边一张床上的床单,示意我过去。床单是淡青色,很干净,褶皱勾勒出所覆盖的躯体的线条。两张床像两座小山,一座宽而短,一座窄而长。我站在门口,看着对面墙的窗户上附加的铁条。

我知道我会看见什么,那是阿冰无疑。他的脸和身体会显露出片片淤血,没有伤口,但面容惨淡失血,看上去可怖。而另一张床单下躺着的会是鬼佬。他会和阿冰死状相似,但比阿冰丑陋许多。他那么胖,我几乎能看到松懈的肉从床边流溢而出。

我站在门边,宽大空荡的房间盈满戏剧。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时间才摆脱线形,充盈而叠加在一起。一个人的所有面容都自由了,相互冲突的它们在死里终于合为一体。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胖了,胖得丑陋不堪。只是那时他还不那么老,飞扬跋扈,反倒有点生气。随着越来越富有,就越来越臃肿。他叫葵佬,我们都叫他鬼佬。我们那时都还小,阿洋十六岁,阿冰十五岁,我十四岁,盼盼只有九岁。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他一下把街老大打死了。他的枪打得很准,眯着肥肉眼睛,动作也笨拙,但是却那么准。街老大因为他笨拙而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却只用两颗子弹就解决了问题。他戴着一顶土黄色突现他大脸的小圆帽,穿仿制的美国大兵制服,朝我们走来,咧嘴时打嗝散发着酒气,转着手里的枪。街上的棚子倒了三个,小卖店都提前关了。阿洋站在最前面,阿雷和阿浩跟他站在一起,阿冰搂着我,我搂着盼盼。街上只有风在动。黄黄的尘土卷着香纸碎片,红纸飞来飞去,带着焚烧的灰烬。

尸检官以为我害怕,重新回到门口,问我要不要放弃或先休息一下。我摇头说不用,走进房间,以我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程度控制自己,安静地走到床前,端详阿冰的脸十秒,然后对尸检官点点头,表示毫无疑义。他拿出一些文档让我阅读签字,我做出读的样子,找到签字的地方,写得潦草,遮掩手的颤抖。

跟我们同来的黄警官在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我待会儿要和他去做笔录,之前已经略微谈过一些,我知道笔录会问什么。不外是一些老问题:你上一次见到陈冰是什么时候?一年之前。上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三个月之前。他都说了什么?说他要出国,托我在他爸爸忌日时去给他爸爸上一炷香。他没说为什么出国?没有。你们之间关系很好?他以前在孤儿院很照顾我。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十二年前。他被葵伯收养,我被阿爸阿妈收养。你还知道陈冰的什么工作信息吗?不知道。我问过,但他不告诉我。他有仇家吗?不知道,但葵伯有,他就也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