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第19/33页)

我没有重复他的话,但是我停下了脚步,坐在台阶上。由于有了霍金驱动器,人类探索并拓殖了相距数千光年的世界,并用远距传输器将它们连接了起来。但是没人试图去探索爆炸的恒星。我们也几乎没有爬出一条旋臂的摇篮。武仙座星团。

“为什么内核要在武仙座星团建立罗马的复制品呢?”我问。

乔尼坐在我边上。我们抬着头,望着一大群鸽子轰然飞过,在屋顶上盘旋。“我不知道,拉米亚女士。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至少是部分不知道,因为我以前对它们从来不感兴趣。”

“布劳恩。”我说。

“什么?”

“叫我布劳恩。”

乔尼笑了,他侧过头:“谢谢,布劳恩。不过有一件事,我相信,被复制的不单单是罗马,而是整个旧地。”

我坐在那儿,双手撑在晒得暖暖的石头台阶上:“整个旧地?它所有的……大陆和城市吗?”

“我想是的。我只待过意大利和英国,除了曾经在两个城市间乘船旅行过,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但我相信这个模拟星球极其完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

乔尼慢慢地点着头:“也许正是真相。我们为什么不到里面去?边吃边谈。也许,这里面还牵涉到谁想杀了我,以及为什么要杀我。”

“里面”,是大理石阶梯底部一幢大房子的一间套间。窗外,是乔尼所谓的“广场”,我可以顺着阶梯看上去,望见上面一幢巨大的黄褐色教堂,眼睛再扫到下面的广场上,船形的喷泉正喷射着水花,洒进寂静的黑夜。乔尼说,设计这个喷泉的人叫伯尔尼尼,但这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房间很小,但天花板很高,里面摆着一些家具,虽说简陋,但是雕刻得极为精巧,这些家具出自什么年代,我已经无从考证。看情形,这里似乎没有电,也没有现代器具。我在门口对着房子说话,在套间的楼上再次说话,但房子没有任何回应。暮色降临在广场上,降临在高窗外的城市上,仅有的灯火来自煤气街灯,或者是某些更为原始的可燃物。

“这肯定取材于旧地的历史。”我摸着厚厚的枕头。然后,我抬起头,恍然大悟。“济慈死于意大利。是……十九还是二十世纪的早期。现在……就是那时。”

“对。十九世纪早期,确切地讲,是一八二一年。”

“难道整个世界是个博物馆?”

“哦,不。我肯定,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时代。一切取决于它们搞这些模拟的目的。”

“我不明白。”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那儿乱七八糟地挤着一堆家具,我坐在窗边的一张雕刻得很奇怪的躺椅上。金色的朦胧夜光仍然点缀着阶梯上方那茶色教堂的尖顶,盘旋纷飞的白鸽映衬在蓝色的天穹下。“在这个伪造的旧地上,是不是生活着数百万人……嗯……赛伯人?”

“我觉得没有,”乔尼说,“住在这里的人的数量,只是这独特的模拟计划所必需的人数。”他看见我仍然不明就里,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就是在这里醒来的,当时我身边有模拟的赛伯人,包括约瑟夫·赛文、克拉克医生、房东太太安娜·安吉列娣、年轻的中尉埃尔顿以及其他几个人,比如意大利小商人、广场对面饭馆以前一直给我们送食物的老板、过路人,就像这类人。顶多也不过二十人。”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回收了。就像留着辫子的那个人。”

“‘辫子’……”我立刻朝乔尼凝视过去,目光穿过黑漆漆的房间,“他是赛伯人?”

“毫无疑问。你跟我提到了他自毁的情形,如果我必须清除自己,也会用这种方式。”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我真是笨透了,真是太孤陋寡闻了:“那么,要杀你的,是其他人工智能喽。”

“似乎如此。”

“为什么?”

乔尼向我比划着:“可能是为了抹掉我的某些记忆,让它跟我的赛伯体一起归西。那些记忆应该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工智能……或者这些人工智能明白,只要我的系统瘫痪,就能把这些事情毁掉。”

我站起身,来回踱步,最后在窗前停下脚步。现在,黑暗真的沉淀下来了。屋内有灯,但是乔尼没有把它们点上,而我,也挺喜欢这种朦胧的意境。有了这种朦胧,我满耳听到的虚幻之物显得更加虚幻。我朝卧室看去。西边的窗户接纳了最后一丝光线,铺盖发出苍白之光。“你就是死在了这里。”我说。

“是他,”乔尼说,“我不是他。”

“但是你有他的记忆。”

“是忘了大半的梦。其中还有差异。”

“但你知道他的确切感受。”

“我只记得设计师眼中他的感受。”

“跟我说说。”

“什么?”乔尼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很苍白,而他的短短的卷发看上去很黑很黑。

“死是什么样的。重生又是什么样的。”

乔尼开始跟我说,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韵律,真是好听极了,有时候,他会不小心漏出几句古语,古老得我都听不明白,但是比起我们今日说的杂七杂八的语言,那些字眼听上去更为美妙。

他告诉了我,当一个诗人迷上了完美主义,对自己的成果比最刻薄的批评还要苛刻时,他是怎么样的。这些批评是恶毒的,他的作品被摒弃,被嘲笑,被说成是模仿品、愚蠢的东西。他太穷了,没钱娶自己深爱着的女人,他还把仅剩的一点钱借给了身在美国的弟弟,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穷困潦倒了……然后,他终于羽化成蝶,展现出璀璨的诗人才华,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已经落入了肺病的魔爪,而那疾病已经掠走了他母亲和他弟弟汤姆的生命。他背井离乡,被送到了意大利,据说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然而他自始至终晓得,这意味着他在二十六岁时寂寞痛苦的早逝。他谈起自己的痛楚,那是在看到信上芬妮的字迹之时,他实在是痛苦得不敢打开看看;他谈起年轻画家约瑟夫·赛文的忠诚,这人被“朋友们”选出来作为济慈的旅行伙伴,而这些所谓的“朋友”,却在最后时刻抛弃了这位诗人,他谈起赛文如何照顾这个垂死之人,如何在他弥留的最后几天里陪伴着他。他谈起那晚的咳血,谈起克拉克医生给他放血,嘱咐要他“锻炼和呼吸些新鲜空气”,他谈起最终对于宗教和自身的绝望,导致济慈要求把他碑石的墓志铭刻成“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