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与炸弹(第4/5页)

她的嘴像鱼一样张张合合,接着走出厨房,穿上高跟鞋,抓起电话。厨房门砰的一声巨响,我透过窗户看见她走到后院,用力地向谁挥动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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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镇上组织了一个会议,所有人都来了。大家都穿得像要去教堂一样。只有曼门斯威特赞德家没出席,原因显而易见。大部分居民都带上了家里的小孩,就连还在吮拇指或在襁褓中的小婴儿也不例外。我自然在场。鲍比和他爷爷也来了,老人家掏出一支冰凉的烟斗,叼在嘴里。开会过程中他不时弯下腰与孙子说几句悄悄话。尽管没有太多争执,气氛还是很快热烈起来,因为大家都很兴奋。我妈今天特别穿上了她那条玫瑰色的连衣裙,并在嘴唇上涂了一抹亮红。即使是我也开始意识到她身上有一种美。不过我当时年纪太小,不知道那种美有些不讨人喜欢。“必须牢记,在这场战争中我们都是战士。”她的话赢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史密斯先生建议软禁,但我妈指出软禁需要镇上派人去给他们送日用品。“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总是饿得要死,可究竟谁来为面包付账?”她说,“凭什么要我们买单?”

马瑟斯太太也说了几句关于正义的话。

海伦斯威先生说:“再没有人是无辜的了。”

我妈站在屋子最前面,轻轻倚靠着镇委会的桌子,说道:“那么,就这么定了。”

这时弗利夫人站了起来。她最近才从遭到破坏的切斯特维尔搬到这里。弗利夫人佝偻着肩膀,神经兮兮地看向坐在她身边的人。因为她总是这样,所以我们中有人私下叫她鸟妇人。她的声音一直在颤,还很小,大家不得不向前倾身才能听清楚。“有哪个孩子真的生病了吗?”

大人们互相看了看,又看看彼此的孩子。我看得出来,妈妈心里很失望,因为没人报告任何症状。接着,讨论的话题转向了那些颜色鲜艳的糖。鲍比没站起来,也没有举手,他直接大声说道:“你们说的是这些吗?”他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将手插进口袋,掏出满满一把糖。

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我妈紧紧抓住桌边。鲍比的爷爷咧嘴笑着,从鲍比手中的糖果里随便捻起一颗,剥开丢进嘴里。

高尔文·赖特先生不得不敲响小木槌平息四下的吵闹声。我妈站直了说道:“很有勇气,仅仅为了表明观点,就敢这样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是啊,你说对了,我是要表明观点,梅琳。”说着他看向我妈,并摇了摇头,好像这只是属于他们俩的秘密对谈,“这糖是我放在屋里各处用来帮住戒烟的。我用政府发行的货物清单订购回来的,非常安全。”

“我从没说过这些糖是从她们那儿来的。”说完,鲍比看了看我妈,又环视大家,最后看向我。不过我假装没注意。

回家时,妈妈一直抓着我的手,她的红指甲几乎嵌进我的手腕。“别说话,”她说,“一个字都不许说。”她把我送回房间,我连衣服都没换就睡着了,梦里依然在不停练习道歉。

***

第二天早上,外面又传来铃铛的声响。我抓起一个面包,在门口等他们从山上下来,然后站到路中间。

“你又想干什么?”鲍比问。

我举起面包棍,像教堂里举起小婴儿为之洗礼的人一样。总在啜泣的那个女孩一下子大哭起来,就连她妹妹也紧紧抓住鲍比的胳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大喊。

“这是礼物。”

“这是什么愚蠢的礼物?赶紧把东西拿走!老天啊,你能把它放下吗?”

我放下手臂,面包棍在口袋里晃来晃去。两个女孩吓得都哭起来。

“我只是想表现得友好一点。”我的声音颤起来,几乎和鸟妇人一个样。

“上帝,你难道什么都不知道?”鲍比说,“她们害怕我们的食物,你连这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炸弹,你个蠢货。你怎么不稍稍动动脑子?”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山羊动了动,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货车也跟着前后晃起来。“炸弹!你连历史书都不好好看吗?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给她们送去的粮食包得和那些一碰就炸的炸弹一个样。”

“我们干的?”

“好吧,我们父母干的。”他摇摇头,拉动缰绳。货车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两个女孩紧紧地靠向他,好像我会害她们似的。

***

“噢,我们曾经那么快乐!”爸爸说着,再次陷入回忆,“我们就像孩子一样,你懂的,那么天真无邪,我们甚至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爸爸?”

“知道知足。”

“对什么知足?”

“噢,所有事。我们拥有的够多了。那是飞机吗?”湿润的蓝眼睛看向我。

“过来,我帮你把头盔带上。”

他一巴掌挥开头盔,擦伤了脆弱不堪的手指。

“别这样,爸爸。快停下!”

爸爸用得了关节炎的手指笨拙地摸索,想解开头盔上的皮带,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用带着血污的手捂着脸痛哭。飞机从我们头顶隆隆飞过。

现在我回忆惨剧发生前的那个夏天,我觉得自己弄清楚了父亲一直想要表达的意思。那并非关于蛋糕、邮包订单和飞机旅行。尽管他用那些东西来描述,但他所指的却不是这些细节。过去的人有另一种情绪状态。过去人们的存在方式和感受都已经彻底毁灭,空留泡影。在我们继承的这个世界里,那些情绪已经不复存在。

“有时候,”我对丈夫说,“我怀疑自己的幸福是不是真正的幸福。”

“当然是真正的幸福,”他说,“不然还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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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觉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曼门斯威特赞德家女孩们眼中含泪,害怕面包,穿奇怪衣服,带着那些臭烘烘的山羊,但她们也是孩子,和我们这些孩子一样。我们忘不掉那天的小镇会议,也忘不掉大人们当时计划要做的事情。我们依旧像往常一样爬树、追着球跑,被大人叫回家吃饭,听嘱咐刷牙,乖乖喝完牛奶。可是我们已经失去了过去的那种感觉。说真的我们并不理解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但我们知道自己曾经被赋予了什么,以及那是谁赋予我们的。

我们没有像大人一样召开会议。大家只是在某个炎热的午后坐在特利娜·尼德尔斯家的游戏屋里,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像大人们一样抱怨天气。我们提到软禁的事情,但那似乎不可能施行。我们还讨论了扔水气球,用厕纸把屋子裹起来之类的方法。最后有人提到用牛皮纸袋装上狗屎来放火。我觉得那正是讨论开始走上正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