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第8/9页)

每一个灵魂都饥渴交加,

每一个眼神都充满迷茫,

每一颗心都沉重忧伤,

这是个世界,还是场灾难?

——撒西拉·卢德希安维,印度诗人(1921-1980)

但这是怎么回事?

街道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砸碎的玻璃瓶。邻居们的窗门都紧紧关闭,上了插闩,像紧闭的眼睛。雨声中,他听到远处传来叫喊声。为何有股烧焦的味道?

他记起来了他在甘加达尔家里听到的话。他把身后的屋门关牢,开始奔跑,竭力甩开老迈的双腿。

市场在燃烧。

尽管在下雨,滚滚浓烟还是从被捣坏的店铺门口冒了出来。人行道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一个木头玩偶遗落在道路中央,没了脑袋。写满一列列整齐数字的纸页被打湿泡软,吹得四散零落,那是一个账本的遗骸。他快步穿过马路。

甘加达尔的家已成了废墟。阿卜杜勒·卡里姆走过一扇扇敞开的门,扫视着被烟熏黑的墙壁。家具几乎都不见了,只有那张棋桌,毫发无损地摆在客厅的中间。

他焦急地搜遍整幢房子,第一次走进了房子的内室。就连窗户上的窗帘都被扯掉了。

这儿没有人。

他跑出屋子。甘加达尔妻子的娘家——他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怎么才能知道甘加达尔平安无事?

隔壁住着一家穆斯林,阿卜杜勒·卡里姆只在清真寺里碰见过他们。他上前敲门,依稀听到门后有动静,看到楼上的窗帘微微抖动,但没有人为他开门。最后,他放弃了,手在流血,他慢慢地走回家去,一路惊恐地四下张望。这真是他的城市,他的世界吗?

安拉,安拉,你为何抛弃了我?

他已经目睹安拉宏伟的创造,但这又算什么?所有那些宇宙,那些现实,难道只是一场梦吗?

雨下如注。

有一个人俯身躺在路旁的沟渠里,雨水打湿了他后背的衬衣,鲜血直流。阿卜杜勒·卡里姆向他走去,心中疑惑这人是谁,是死还是活?看着很年轻,从后背判断,年纪与拉姆达斯和依姆兰差不多。他看到,在那人身后的街道入口处有一群年轻人,有一些也许是他的学生,他们可以帮忙。

可是,他们气势汹汹地涌来,吓到了阿卜杜勒·卡里姆。他看到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攥着石头。

他们像一场飓风、一阵闪电,在行进的道路上留下死亡和废墟。他听到他们在雨中大喊大叫。

阿卜杜勒·卡里姆害怕了。他奔向自己的房子,冲进门,插上闩,关上所有窗户。他察看了一下母亲,她正熟睡。电话线断了。木豆在锅里煮糊了。他关掉煤气,走回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他不敢冒险从窗户往外张望。

他听到那群年轻人在雨中奔跑而过。远处传来一阵齐射的枪声和更多跑动的声音,之后,只剩下雨声。

是警察来了吗?军队?

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在挠门,阿卜杜勒·卡里姆顿时被吓呆了。他站在那儿,透过啪嗒啪嗒的雨声,竭力分辨。在门外边,有一个人在呻吟。

阿卜杜勒·卡里姆打开门。街上空无一人,雨声哗哗。他脚边躺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双眼圆睁,穿着一件绣花褶边短袖袍,已被剥得半裸,长长的头发浸着雨水和血,贴在脖子和肩膀上。衣服上也有血迹,血从她身上一百多个鳞细的伤口中汩汩涌出。

她的目光转动过来。

“先生。”

他吓了一跳。他认识她吗?也许是一个昔日的学生,已经长大了?

他半拖半拉,很快把她弄进屋子,关上了门。他颇费了点力,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上客厅的长沙发椅,她的血沾在了上面。她咳嗽起来。

“我的孩子,这是谁干的?我去找个大夫……”

“不,”她说,“太迟了。”她呼吸急促,又咳了起来,眼泪涌上了黑色的双眼。

“先生,就让我死吧!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不想他们看到我临死的样子。看着我这样死去,他们会难过的。他们会想复仇……拜托……请割开我的手腕……”

她抬起手腕伸向他。他一脸惊恐,只好伸出颤抖的双手,握住她的手。

“我的孩子……”他说,但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暴乱施虐之时,他上哪儿去找大夫呢?他会包扎伤口吗?他这样考虑时,他知道她的生命力正在消散。沙发椅上积满了血,淌到了地板上。她已经不需要他来割开手腕了。

“告诉我,是哪些暴徒干的?”

她低声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刚走出屋子一会儿。我的家人……不要告诉他们,先生!等我去了,请告诉他们……就告诉他们,我死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孩子,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疑惑地盯着他,仿佛她的灵魂已经飘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她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也许她在前额点过朱砂,但早已被雨水冲刷掉了。

他的母亲站在客厅的门口,突然大哭起来,扑到那具垂死女人的身旁。“阿耶莎!阿耶莎,我的心肝啊!”

泪水从阿卜杜勒·卡里姆脸上滑落。他想要拉开母亲,他想让她明白,这不是阿耶莎,这是另一个被那些施暴的男人蹂躏过的女人。最后,他不得不抱起母亲,她的身体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折。他把她抱到床上,老人蜷缩成一团,抽泣着,呼唤着阿耶莎的名字。

回到客厅,年轻女人的目光转向他。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先生,割开我的手腕……我恳请您,以全能的神之名!把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我死吧!”

接着,一层阴翳又覆上了她的双眼,她的身体软了下来。

时间为阿卜杜勒·卡里姆停止了。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缓缓转过身。那个法里斯特在等待。

阿卜杜勒·卡里姆抱起那个女人,费力地把沾满血迹的沙发罩盖在她半裸的身体上。空中,一扇门开了。

他的膝盖有点软,摇晃着站稳之后,他走进了那扇门。走过三个宇宙之后,他找到了那个地方。

这里很宁静。一块岩石矗立在一片青绿色的沙海之中。蓝色的沙粒冲刷着石头,发出柔缓的咝咝声。明朗的天空中,长着翅膀的造物们不停发出灿烂的光线,联络着彼此。夺目的闪光让他眯起了眼。

他合上她的双眼,把她深深埋在石头根部,埋在流淌的蓝沙之下。

他站在那儿,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他的手被割伤了,他觉得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他甚至不知道她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之前和他对话时,她是怎么称呼她信仰的神灵的?是安拉还是伊希瓦,还是说得很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