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第7/9页)

一扇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这是一趟令人眼花缭乱的狂野旅行。有时,他也瞥见他自己的世界,树和街道、远处蓝色的山丘。这些闪过的画面摄取自不同的时间点——在一个时间点,他看到一支庞大的军队,无数头盔反射着耀眼闪光,他一定是在罗马帝国时代。另一个时间点,他回到了家里,因为眼前展现了他自己的庭院。但那儿有一个老人坐在藤椅里,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着图案。一个影子投射在地上,他看到一个人正悄悄接近那个老人。那陌生人手上亮光一闪,是掖着一把刀吗?他看到的是什么?他想要呼唤,却发不出声音。画面变模糊了——一道门打开,他们又走了进去。

阿卜杜勒·卡里姆浑身颤抖。他刚刚见证的,是自己的死亡吗?

他想起阿基米德的死法——他在地上画着圆,沉迷于一道几何学难题,一个蛮族士兵来到他背后,杀死了他。

但他没有时间细想。他迷失在一连串的宇宙中,每一个都与众不同,光怪陆离。黑影带领他走过那么多宇宙,阿卜杜勒·卡里姆数都数不过来。眼前的奇境层出不穷,他把死亡的念头抛在脑后,沉浸在赞叹中。

他的同伴打开一扇扇门。那张脸毫无表情,除了那个开合的小孔,完全看不出来黑影在想什么。阿卜杜勒·卡里姆想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然知道那个古老的故事:一天晚上,天使加百利来到先知穆罕默德身边,带他游历了一番天堂。但黑影看着不像一个天使,它没有脸,没有翅膀,性别不明。再说了,为什么天使加百利会屈尊关照一个卑微的小镇数学教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是,他到了这儿。也许安拉有信息要传达给他,毕竟,他的道是不可言说的。在见过一个又一个奇迹之后,阿卜杜勒·卡里姆心中充满了狂喜。

最后,他们悬停在一片黄色的天空上。阿卜杜勒·卡里姆体验到眩晕的失重感,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然后恶心感慢慢消退了。他在半空中转身,注意到天空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覆盖着精致的镶嵌纹:几何形状交织融合,又分化出新的形状。颜色也在变化,从黄色变成绿色、浅紫色、紫红色。突然间,天空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渐次睁开,他缓缓转身,看到所有的宇宙都在他眼前闪过。一个万花筒,大得超乎他的想象。他正在它的中央,在所有空间的中央地带,他能感到全身的骨头无序地微微悸动,像一面鼓在敲。嘭,嘭。嘭,嘭,嘭。渐渐地,他意识到,他看到的、感觉到的,是一幅巨大图景的一部分。

这个时刻,阿卜杜勒·卡里姆迎来了他等待一生的领悟。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摆弄超越数,想要深究康托尔的概念,同时,黎曼关于素数的观点也让他着迷。有时,他很好奇,在更深的层次上,它们是否有关联。尽管素数显然是随机的,但其出现仍有规律性,就像未经证明的黎曼猜想所暗示的。他终于明白,如果你把素数看作一片广阔的土地,假设你的视角是一个二维飞机,在离表面的一定高度的位置,以某个角度贯穿这片地形,你看到的景象当然是随机的:一座座山头、一片片山谷。只有飞机越过的那部分地形,才会显现在你眼前。除非你能看到整个多维的地域,否则这拓扑图毫无意义。

此刻,他看到了:在这儿,创造的精髓,所有的宇宙分叉之处,宏宇宙跳动的心脏。透过脚手架,多重宇宙的骨架结构美妙地呈现了出来。康托尔曾经瞥见过这个宏大的拓扑结构,他领悟了,仿佛宏宇宙开口对他说了话。他看到,所有的超越数之中,只有一些(仍然有无限个,但并非整个集合)是通往其他宇宙的门,每一扇门上都标注着一个素数。没错,没错。为什么会如此,这反映了什么更深层的对称,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他所在世界的物理学家意想不到的自然法则和规律性,这些他就不知道了。

此刻他正看着素数所存在的空间——无尽宇宙的拓扑结构。人类设想过的所有微不足道的函数都无法涵盖其宏大,无法描绘这个结构不竭的美。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用熟悉的数学符号来描述它,当他体验到,作为这个更宏大、更灿烂的现实的必然推论,黎曼猜想是正确的,他却无法坐下来,用传统的证据去验证它。所有的人类语言、数学或其他符号系统,都不能描述这个他确信的真理。也许他,阿卜杜勒·卡里姆,将创始一门这样的语言。伟大诗人伊克巴尔不是叙述过先知的天堂之旅吗?可见天堂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一个震动,一扇门打开了。他跨进了自家的庭院里。他转过身,庭院里空无一人。那个法里斯特已经消失了。

阿卜杜勒·卡里姆抬眼望向天穹。积雨云席卷天空,黑得像无法描述的爱人的发丝;疾风之中,荔枝树在他的头顶上方狂舞。风声淹没了这座被蹂躏的城市。院墙外吹来一朵红花,飘落在他脚下。

阿卜杜勒·卡里姆的头发又变回了棕色,一种无名的狂喜充盈着他,他觉得安拉的气息拂过了自己的面庞。

他向着风中说道:

亲爱的仁慈的神啊,我站在您的宏伟宇宙之前,心中满是敬畏;帮助我这个脆弱的凡人,使我的眼光能超越每日繁芜的琐事、渺小人性的挣扎和争斗……引导我看到您的创造之美,从红丝棉树的繁花到精妙优雅的数学法则,举步间创造无数的宇宙。现在我知道,我之所以存在于这个可悲的世界,只为谦卑地立于您的荣光之前,用尽一生,唱一首赞美的诗篇……

他快乐得有点虚脱。风吹着落叶像疯癫的托钵僧一样在庭院里乱舞;雨开始滴落,打糊了他用树枝在泥土上划下的方程式。很久以前,他已经失去了成为数学天才的机会,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数学教师,比一个政府小职员还卑微——然而安拉赋予他如此伟大的洞见。也许他现在够资格,可以和拉玛努金,和阿基米得,和所有的大师对话。但他想做的,是跑出庭院,跑上街头,向这个城市呼喊:看啊,我的朋友们,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我所看到的吧!但他知道他们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只有甘加达尔会理解……他理解不了数学,但他能理解这个发现的重要性。

他跑出屋子,跑上街道。

这污浊的光线,这昏朦的拂晓,

这黎明不是我们所期待的……

——法伊兹·艾哈迈德·法伊兹,巴基斯坦诗人(1911-1984)

一切都已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