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2/5页)
“很简单。劳拉的记忆库可以容纳几百个新词,不过只有名词而已。你可以给她看一个东西,告诉她是什么。她有相当高级的模式识别能力,甚至可以分辨人脸。”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向敏感的家长们保证,劳拉不用他们阅读使用说明,劳拉扔进水里不会爆炸,还有,劳拉绝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字眼,即便他们的宝贝小公主“一不留神”教给她一句两句。
“再见。”访谈结束时,辛迪向劳拉挥手作别。
“再见。”劳拉也向她挥手,“你真好。”
此后每一次访谈都如法炮制。每当劳拉第一次把头转向主持人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有一阵不安与尴尬。看见无生命物件表现出智能行为,效果往往如此。没准他们都觉得这娃娃是被下了咒。接下来我会解释劳拉的工作原理,以卸下人们的心头重负。我记住了那些技术含量不太高、俏皮又能暖场的回答,熟稔到即便早上忘记灌咖啡也能倒背如流的地步。我的水平不断见长,有时候几乎像无人驾驶一样跑完全程,连主持人问的问题都不多听,只是让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关键词自行启动我的应答。
那些访谈,还有其他营销手法,统统大获成功。我们不得不尽快把制造业外包出去,一时之间,中国沿海的每一座加工厂都在批量生产劳拉。
***
我们入住的小旅馆门厅中未能免俗地摆满本地观光小册子,其中大多数与女巫有关。耸人听闻的插图和文字既有道德警示意味,又充满青少年猎奇色彩。
旅馆老板大卫建议我们去古董娃娃屋转一转,那儿的招牌产品是“塞勒姆官方女巫手制玩偶”。当年的塞勒姆女巫审判共绞死了二十个女巫,布丽奇特·毕晓普就是其中之一。藏在她家地窖里的“宝宝”们身上插满大头针,为她的罪行提供了如山铁证。
也许她不过和我一样,一个成年女子,却疯狂迷恋玩偶。想到要去逛这样一家店让我感觉反胃。
我趁着布拉德向大卫咨询餐馆和打折信息时溜回房间。我想睡一觉,要不然装睡也行。等他上楼时看见我在睡觉,也许会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有时间稍作思考。西汀让我思考困难,好像脑袋里有一道墙,轻如薄纱,将全部思绪都隔绝在安适的帷幕之外。
如果我还记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就好了。
***
我与布拉德的蜜月是去欧洲过的。坐近轨飞船,于茫茫云端之上横跨千万里。飞船票价比我一年的房租都要贵,但钱对我们已不是问题。我们的最新一版产品“金葆小机灵”销量火爆,带动公司股价一起直上云霄。
从机场回来时,我们疲惫而喜悦。我依旧不敢相信这是我们两人的家,丈夫和妻子共同的家。一切依然有点儿过家家的不真实感。我们一起做晚餐,就像当年约会时一样。布拉德一如往常那样眼高手低,连菜谱第一段都没耐心读完,我则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忙活,挽救路易斯安那炖虾于水火之中。日常生活周而复始,因平淡而更显真实。
餐桌上,布拉德告诉我一件趣事:一份市场调研显示,在金葆小机灵的消费群体中,有百分之二十以上都不是买给孩子玩的,而是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有不少工程师和计算机专业学生。”布拉德说,“还有无数网站在研究如何破解金葆。我最喜欢的一个网站,指导人们如何一步一步教金葆自编律师笑话。想一想法律部那帮家伙起草文件禁止这种事时会是什么表情吧,真让人期待。”
我完全理解这些人为何对金葆感兴趣。当年在麻省理工苦读时,我也会想拆解像金葆这样的产品,探究她的算法原理。它,我默默纠正自己。金葆作为智能生物的幻象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连我也禁不住在潜意识中将她,它,当做一个活人看待。
“说实在话,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阻止这些破解行为。”我说,“也许反而能从中赚到钱呢?我们可以发布一些应用程序端口,再把升级工具包卖给技术宅们。”
“此话怎讲?”
“金葆是个玩具没错,但不见得只有小姑娘才喜欢玩她。”我不再纠结于她还是它的问题,“说到底,她的的确确拥有全世界最高端、最好用、最自然的对话语料库。”
“你写的语料库。”布拉德说。没错,就算我有点儿虚荣心好了。但我曾为此绞尽了脑汁,它是我的骄傲。
“这样的语言程序模块,如果仅仅用在一个不出一年就会被人遗忘的娃娃身上,这难道不可惜吗?我们至少可以发布几个模块接口,一个编程指南,甚至某些源代码。然后我们静观其变,说不定真能靠这个赚钱。”我一直无法忍受在学院里搞人工智能研究的单调乏味,但我依然有我的野心,不仅仅满足于做个会说话的娃娃而已。我希望这些能说会笑的小家伙做些更厉害的事情,譬如教小孩子读书,或者照顾行动不便的老年人。
我知道布拉德最终会倒向我这一边。在严肃的外表之下,他同样发自内心渴望冒险、挑战常规。我爱他也正因为此。
我起身收拾餐桌,他伸手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急什么。”他绕过桌子,拥我入怀。我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心中充满欢喜。欢喜是因为我如此懂他,不用开口,已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来,跟我生个孩子。我仿佛已听到他说出口。此情此景,唯有这一句话才能与之相称,一切有如前定。
他的举动恰如我所料。
***
布拉德打听完餐馆的事上楼来,我并没有睡熟。药效没过去之前,就连装睡也很难。
布拉德想去看海盗博物馆。我说我不想看那么暴力的东西。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正是他从康复中的妻子那里想要听到的话。
于是我们来到碧波地博物馆参观画廊,那里陈列着从塞勒姆昔日辉煌中流传下来的东方奇珍。
其中有些瓷器很是吓人,碗与盘子的做工惨不忍睹,图案像是小孩子信手画上去的一样。一旁的展品介绍栏写道,这些瓷器是广东商人专为海外出口而制造的,他们在自己国家并不卖这样的东西。
我读到当年一位耶稣会传教士在参观那些广东作坊后所写的文字。
工匠们坐成一排,手边备有画笔和工具。第一个人只画山,第二个人只画草,第三个人只画花,第四个人只画动物,就这样依次延续。盘子在工匠们手中传递,每人只花寥寥几秒钟,便画完属于自己的那几笔。
所谓“东方奇珍”,不过是某座古代血汗工厂和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的廉价商品。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场景:一天又一天,在成千上万只茶杯上描绘同一片草叶,周而复始,别无二致,唯有中午吃饭时才能小憩片刻。伸出手,左手拿过前方的杯子,右手持笔蘸色,一笔、两笔、三笔,放到身后,涮笔,再来一遍。多么简单的算法。多么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