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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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布拉德斗争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说服他生产艾米。简简单单的“艾米”。

我们在家里斗。夜复一夜,我抛出老生常谈的四十一条正方意见,他回以毫无新意的三十九条反方观点。我们在公司斗,同事们隔着玻璃门围观我们两人激烈而无声地争吵,像看一场默剧表演。

那一夜我筋疲力尽。我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一整晚,反复调试艾米的非自主肌肉收缩过程。搞不好这一点,她就不像个真人,无论她的学习程序有多么优秀。

摸回楼上卧室时,屋里黑着灯。布拉德早已上床去睡了,他与我一样心力交瘁。晚餐桌上,我们刚经历了一轮同样的唇枪舌剑。

他没有睡。“你打算一直这样子下去吗?”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

我坐在床的另一侧脱衣服。“我停不下来。”我说,“我太想她了,对不起。”

他默不作声。我解开长衬衣上最后一颗扣子,转身回望。冷寂的月光从窗外淌入,我看见他满脸是泪,禁不住也哭起来。

终于我们都不哭了。布拉德说:“我也想她。”

“我知道。”我回答。但无法与我相比。

“没有什么能替代她,你懂吗?”他说。

“我懂。”我回答。

真正的艾米总共在这世上活了九十一天,其中四十五天她都蜷缩在重症监护的玻璃保温箱中。除非医生在场,否则我无法碰触到她一分一毫。但我却听到她在哭,我总听见她在哭。最终我试图赤手空拳砸开玻璃箱。我用尽全力拍打坚韧的玻璃,直到手掌骨折,直到医护人员冲上来给了我一针镇静剂。

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的子宫壁受损严重,终生无法痊愈。听到这一噩耗时,艾米已变成壁橱里小小的一罐骨灰了。

但我还是听到她在哭。

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多少呢?我渴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抱在怀里,可以牙牙学语,可以蹒跚学步,可以一天一天长大,直到我可以平静道别,不再听到那哭声。但我不要真正的孩子。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在身边,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背叛艾米。

一点人造皮肤、一点硅胶、一套电机、成千上万行精妙的程序,我能做到。就让科技来抚平所有伤痛吧。

布拉德无法接受这想法。他憎恶。他不懂。

我在黑暗中摸索纸巾,递给布拉德和我自己。

“这会毁了我们两个,毁了公司。”他说。

“我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躺倒。我只想睡觉。

“那就一起做吧。”他说。

我睡意全无。

“我受不了。”他说,“看着你这样子下去。你的痛苦简直要把我撕碎了。这实在太难熬。”

我又哭起来。他懂,懂我的痛。或许爱不仅仅是分享甜蜜,也包括这样感同身受的痛。

入睡之前,布拉德对我说:“也许我们该考虑为公司改个名字。”

“为什么?”

“我刚刚想到,‘非常玩具’这名字,在有些坏家伙听来也有那么点色色的。”

我不禁笑了。有时候黄笑话反而是最好的治愈良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

布拉德把药片递给我。我乖乖接过来塞进嘴里。他又递过一杯水,看着我喝下去。

“我要打几个电话。”他说,“你小睡一觉好不好?”我点点头。

他一出门,我立即把药片吐到手心里,冲进浴室漱口。我将门反锁,坐在马桶上,试着背诵圆周率,一直背到小数点后五十四位。这是个好兆头,西汀的药效过去了。

我向镜子里望去,盯住我自己的眼睛,仿佛一直看到视网膜后面的感光器,严丝合缝,构成密密匝匝的网格。我将头转向两侧,观察肌肉收缩又放松。这效果可不容易模仿。

但我脸上却空空荡荡,表面之下没有一点真实。那痛苦去了哪里,那证明爱真实存在的痛,那因理解而感同身受的痛?

“你还好吗,亲爱的?”布拉德的声音从浴室门外传来。

我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些水。“没事。”我回答,“我想冲个澡,你能去刚才我们路过的那家小店给我买点儿吃的吗?”

给他点事情做他就安心了。我听见他关门出去。我关掉水,再度向镜子里望去,看水珠从我脸上滚落,沿着纵横交错的皱纹往下淌。

人类的身体是一个奇迹,值得我们去再造。与之相反,人类的思维却是一个笑话。相信我,我懂。

***

不,布拉德和我一遍又一遍对着镜头耐心解释,我们做的并不是什么“人造孩子”。那不是我们的意图,也不是我们的成果。我们不过是想抚慰母亲们永失爱子的痛苦。如果你需要艾米,你就会懂。

我会走上街头,看着女人们小心翼翼抱着怀中孩子。我会不时认出一声啼哭,一只摇晃的小手,我便知道那是艾米,没有一丝疑虑。我会望向那些女人们的脸,感觉到心中慰藉。

我觉得自己又在前进了,从悲痛之中回到正轨。我开始准备下一个项目,一个真正能满足我的野心又能让世界惊叹的大家伙。我要继续我的生活。

泰拉花了我四年功夫。我一边秘密进行研发工作,一边同步推出其他好卖的娃娃。泰拉的外形像一个五岁小女孩。昂贵的医用人造皮肤与硅胶,赋予她天使般清丽的容貌。她的双眸乌黑灵动,你可以看着它们,直到永远。

我一直没能完成泰拉的运动引擎。如今回想起来,这或许反倒是一种幸运。麻省理工媒体实验室那些金葆迷们送来一些面部表情引擎,我将其用在研发阶段的临时代用品身上。更多更精密的微型电机让泰拉远远超越了金葆。她能扭头,眨眼,皱鼻子,乃至做出成千上万种以假乱真的面部表情。除此之外,她脖子以下的部分都不能动。

但她的头脑,哦,她的头脑。

我用了最快的量子处理器、最好的固态存储阵列来运行多层级多反馈神经网络。我加入亲自调校过的斯坦福语义数据库。整个程序完美无瑕,堪称一件艺术品。仅仅数据模型就花了我六个月的时间。

我教她何时微笑,何时皱眉,教她如何说话,如何聆听。夜复一夜,我反复分析神经网络节点的动态激活图,寻找问题,解决问题,以阻止它们发生。

布拉德从未见过研发阶段的泰拉。他先是为了控制艾米所造成的损失而疲于奔命,继而又投身于新产品的推广中。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将泰拉放在轮椅中,告诉布拉德她是我朋友的女儿。在我离开办事的几小时中,能否请他陪她玩一会儿?我离开办公室,留他们两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