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10/13页)
陈接过袋子,把它放在下面伸出的一只只手里,然后一扭,脱开钩子,袋子落到地上。他的关节好像散开了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大腿骨和小腿骨似乎随时可能分家。热量让他晕眩,但他不敢要求其他人放慢速度。
又一袋马铃薯递了下来。女人们的手向上伸着,就像纠结在一起的海草,相互触碰、推挤,充满了渴望。他没办法让她们把手缩回去。如果他对她们叫喊,她们会退开,但马上又会回来。她们就像柴郡猫一样没法控制自己。他将袋子从几英尺高的地方扔到地面,然后又向上伸出手,等待着正从车上卸下的又一袋货物。
接住这一袋货物时,他的梯子突然发出巨大的吱嘎声,往一边倾倒。它沿着大车的边缘滑动了一段距离,然后又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陈左右摇晃着身体,靠那袋马铃薯掌握平衡,试图重新找到重心。女人们的手在他身边不断摸索着他手里的袋子,有的推,有的戳。“小心——”
梯子再次侧滑。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了下来。女人们立刻四散分开。他摔在地上,膝盖传来一阵剧痛。装着马铃薯的袋子彻底散开了。在那一瞬间,他担心的却是土豆大佬会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身边的女人们都开始尖叫起来。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只见上方那辆大车开始整个儿摇晃起来。人们叫喊着向四周逃开。巨象拉着车突然开始向前用力,因此大车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一条条竹梯像雨滴坠落一般纷纷倒了下来,落在地面,发出类似爆竹的响声。巨象又转了个弯,开始后退。大车从陈的身边滑过,把倒地的竹梯压成了碎片。虽然拉着沉重的货车,但巨象的速度依旧出人意料地快。巨兽张开大嘴,突然发出一声尖嚎,与人类恐慌的尖叫声同样高亢。
人群周围,其他巨象同样开始嘶吼起来。它们的吼声震动了整条街道。巨象用后腿直立起来,力量与速度的爆发彻底拉断了连结大车的束带,把大车像玩具一样甩到一边。人们惊慌地躲避在空中飞舞的束带,一棵樱桃树上的花朵纷纷掉落。疯狂的巨象再次吼叫一声,抬腿踢了大车一脚,大车侧倒着向一边滑过去,擦过陈的身旁,两者只隔着几英寸。
陈福生试图站起来,但他的腿完全不听使唤。大车撞在一堵墙上,竹子和柚木发出难听的吱嘎声,然后爆散开来。巨象对着大车又踢又撞,试图彻底甩开它,重获自由。陈双手撑地,拖着沉重的身体和完全不听使唤的双腿从大车旁边逃开。在他周围,有些人在吼叫着发号施令,试图控制住巨象,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精力集中于前方的鹅卵石道路,他必须脱离巨象的威胁范围。但他的腿仍旧不听使唤。它似乎背弃了他,憎恨着他。
终于,他爬到了一堵防护墙下面。他奋力站了起来。“我很好,”他告诉自己,“很好。”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一下腿,往下用了点儿力。感觉不太稳当,但并不怎么痛,至少现在不痛。“Mei wen ti(没问题)。Mei wen ti。”他低声说道,“没什么问题。只是摔了一下,没问题。”
人们仍在吼叫,而巨象也依旧在尖声嘶吼,但他关注的只是自己衰老脆弱的膝盖。他松开扶着墙壁的手,迈了一步,试着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伤腿上,接着就像抽去了线的木偶一样倒了下来。
他咬着牙,再次爬起来。他扶着墙,一只手揉着膝盖,注视着眼前的混乱。人们朝挣扎着的巨象的背上投索,最终成功地把它放倒,制止了进一步的破坏。超过二十个人正在捆绑它的四肢。
那辆大车已经彻底散了架,马铃薯散落得到处都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土豆泥。那些女人们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地上被碾碎的马铃薯,为了争夺这些富有营养的黏稠块茎彼此搏斗着。她们从地上把土豆泥刮起来。有些战利品上面好像带着可疑的红迹,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她们的争斗还在继续,红色的血迹正在扩散。而在这朵逐渐开放的血红之花中心,一条裤子从土豆泥下面被挖了出来。
陈皱起眉头。他再次站直身体,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朝破碎的大车跳了过去。他抓住大车损坏的框架,直直地看着地面。胡老四支离破碎的尸体躺在那里,周围全是巨象的粪便和被碾碎的马铃薯。现在的距离比较近了,所以陈能看到那只还在挣扎的巨象灰色的大脚掌上全是他朋友的血。有人在叫医生,但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一种在他们还不是黄卡人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陈再次试着让伤腿承重,但他的膝关节不听使唤。他抓住大车破碎的木板,用力一拉,再次站了起来。他动了动那条伤腿,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弯曲膝盖的时候,他没有感到疼痛,但它就是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他再次尝试,结果还是一样。
巨象被控制住之后,装卸场的秩序也开始恢复。胡老四的尸体被拖到一边。柴郡猫出现在他的血泊周围,它们的身影在甲烷灯的照射下闪着光。这些隐形的猫科动物在土豆泥浆上留下脚印,而且越来越多。它们从各个方向开始向胡老四残缺的尸体聚集。
陈福生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结果,他想。我们都会死。即使是那些接受抗衰老治疗、食用虎鞭、把身体锻炼得十分强壮的人,最终也都会去往阴间。他想为胡老四烧些纸钱,让他死后的生活可以不必如此窘迫,然而这时,他突然记起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他了。即使是用纸制成的冥币,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负担得起的。
土豆大佬蓬乱着头发,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仔细地看着他,怀疑地皱起了眉头,“你还能工作吗?”
“能。”陈想走一步,但差点再次跌倒,只能扶住破损的大车。
土豆大佬摇了摇头,“我会按照你工作的时间付给你报酬。”他朝一个正在捆绑巨象、脸色红润、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挥了挥手,“你!你看起来手脚还麻利。把剩下这些麻袋搬到仓库里去。”
其他苦力已经排成一列,从坏掉的大车里把货物搬出来。新来的家伙搬起第一袋马铃薯,他飞快地瞥了陈一眼,又马上转开视线。尽管有所掩饰,但他对于陈不能够继续工作显然非常高兴。
土豆大佬满意地看着苦力们,然后转身走向仓库。
“双倍报酬。”陈朝土豆大佬逐渐远去的身影喊道,“给我双倍报酬。我为你失去了腿。”
对方转过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了陈一眼,然后又瞥了下胡老四的尸体,耸耸肩。这意思不难理解:连胡老四都不会向他要求赔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