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8/13页)
陈皱起眉头,“你一定很高兴。”他喝完杯中的酒,把酒杯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但别忘了,出头的钉子一定会遭到重锤敲打。”
马平摇着头,咧嘴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曼谷不是马六甲。”
“马六甲也不是巴厘岛。我们一直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拿起弯刀和发条手枪,把我们同胞的头颅堆在排水沟里,让我们同胞的血顺河流向新加坡。”
马平耸耸肩,“那是过去的事了。”他朝待在锅边的夜宵摊主挥了挥手,又要了些食物,“我们现在要在这里安下家来。”
“你以为你能做到?你以为那些白衬衫不想剥了你的皮挂在家门口?你不可能让他们和我们一样。在这里,我们是不会有好运气的。”
“运气?三荣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迷信了?”
马平要的菜上来了,是炸得很脆的小螃蟹,和着盐粒和热油,用筷子夹起就可以放到嘴里直接嚼碎,每一只都只有陈的小指尖那么大。马平夹起一只,放进嘴里嚼碎“三荣先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你解雇我的时候说过,运气都是自己创造的,现在你怎么又说你没有运气?”他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我见过一个发条人,它活下去的意愿都比你强。”
“Fang pi(放屁)。”
“不!是真的!我的老板经常去的酒吧里就有一个日本造发条女孩。”马平倾身向前,“她看起来就和真的女人一样,还会做一些很恶心的事情。”他咧嘴笑着,“能让你下面硬起来。可你不会听到她抱怨运气不好。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白衬衫都想把她扔进化粪池,甚至为此付钱也行。但她还是住在那座高楼里,每晚为所有人跳舞,展示她没有灵魂的躯体。”
“这不可能。”
马平耸耸肩,“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亲眼见过她。她甚至不用忍饥挨饿。她什么都吃,也能挣到钱,就这么活了下来。什么白衬衫啦,宗教狂热者啦,王国的法令啦,甚至还有那些特别憎恨日本人的人都奈何不了她。她在那儿跳舞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许是靠贿赂吧。或许某些丑陋的法郎热衷于她那种污秽的表演。谁知道呢。她做的那些事情是真正的女孩绝对不会做的,能让你的心脏停跳。但当她那么做的时候,你会忘记她是个发条人。”他大笑着瞥了陈一眼,“别和我说什么运气,整个王国的运气全加起来也不够她活这么久的。而且我们也知道这不会是因为她的前世因缘,因为她压根没这种东西。”
陈福生耸耸肩,没有表态,又夹了几只螃蟹放到嘴里嚼。
马平咧嘴笑着,“你知道我说得对。”他喝完杯里的酒,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运气是靠自己创造的!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有个发条人在公共酒吧里表演谋生,而我为一个特别有钱的法郎工作——要是没了我,那家伙屁事都干不成!所以,我说的当然是对的!”他又倒了一些酒,“别再那么顾影自怜,你得专注于如何从不幸的境地里爬出来。洋鬼子就从来不考虑什么运气啊命运的。你看,他们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像新研发出来的病毒一样!收缩时代也没能阻止他们。他们就像柴郡猫一样侵入了我们的地盘。但他们的运气是靠自己创造的。我甚至不能确定因缘之类的东西对他们到底有没有作用。这么愚蠢的法郎都能成功,我们华人没理由一直这么卑微。自己的运气靠自己创造,你解雇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你说我的厄运是自己造成的,一切只能怪我自己。”
陈抬起头来看着马平,“也许我可以到你的公司工作。”他咧开嘴笑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是那么绝望,“我可以为你懒惰的老板赚到更多的钱。”
马平合上眼睛,“啊,这不太好说,不好说啊。”
陈明白这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他应该就此闭嘴。但尽管他想要退缩,他的嘴却再次张开,继续恳求道:“也许你需要一个助手?保管账本什么的?我会说洋鬼子的语言,我以前跟他们做生意时自学的。我会很有用的。”
“我自己的工作已经很少了。”
“但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蠢的话——”
“是的,他确实很蠢。但还没有蠢到发现不了办公室里又多了一个人。我们的办公桌相隔只有这么远。”他用手比画了一下,“你觉得他会注意不到他的计算机踏板旁边有个瘦骨嶙峋的苦力蹲在那里吗?”
“那如果到他的工厂里去工作呢?”
但马平已经开始摇头了,“如果我能帮助你,我会帮你的。但能源链是由巨兽工会垄断的,至于流水线上的检验员,工会有规定,不允许招收外国人。另外,恕我直言,没有人会相信你是个材料工程师。”他摇着头,“不行,确实没办法。”
“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铲粪也行。”
但马平只是更加使劲地摇着头,而陈这时也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舌头,命令它不要再提出更多的恳求。“没关系,没关系。”他硬挤出一个笑容,“我相信我总会找到工作的。我并不担心。”他拿起酒瓶,不顾马平的抗议,把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马平的杯子里面。
陈举起半空的杯子,向这个在各方面都已经超过了他的年轻人致意,然后头向后一仰,一口吞下剩下的酒精。桌子下面,几只几乎隐形的柴郡猫在他骨瘦如柴的两腿间走动,等着他离开,就好像他会蠢到留下些食物残渣一样。
清晨到来了。陈福生在街道上游荡,试图找到一份早餐。用钱买的话,他根本付不起。他穿过小巷,市场里弥漫着鱼、香菜和柠檬草的气味。榴梿堆散发出臭味,它们满是刺的表皮上有着锈病感染留下的红色痕迹。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偷到一只。它们原本应当是黄色的表皮上确实有些污垢,但果肉仍然很有营养。不知人体摄入多少锈病病毒才会陷入昏迷。
“想要吗?大甩卖了,五铢买五个。很便宜,不是吗?”
向他吆喝的女人嘴里没有牙齿。她微笑着,露出牙床,重复道:“五铢五个。”她讲的是普通话,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虽然他们继承了同样的文化,但她显然比他幸运,因为她生在泰王国,而他则不幸地投生在马来亚。她是一个受到国王和家族庇护的潮州华人。陈强压下心中的嫉妒之情。
“我看四铢买四还差不多。”他说了个双关语,四和死同音,“这些都得了锈病啦。”
她恼恨地挥了一下手,“五铢买五个。都是很好的。非常好。刚刚摘下来的。”她拿起一柄闪光的弯刀,把一只榴梿从中间切开,露出干净肥厚的黄色果肉。新鲜榴梿的甜腻气味升腾起来,弥漫在他俩周围。“看!里面是好的。摘下来的时间刚好。还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