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7/13页)

“我买下你的表不是为了故意气你,你知道的。”

陈马上站住了,“那你是为了什么?”

姓马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镶金嵌钻的华丽表盘,然后,手指陡然停下,转而伸手拿起了酒杯。“我需要一件能够警醒我的东西。”他喝了一口酒,然后以对于醉汉来说相当精准的控制能力将杯子放到桌上碗碟间的空隙里。他脸上现出一个局促的笑容,再一次用手指抚摸表盘,动作充满了负罪和鬼祟感。“我需要一件能够警醒我的东西。警醒自我。”

陈吐了口唾沫,“Fang pi(放屁)。”

姓马的猛地摇头。“不!是真的。”他停顿了一下,“每个人都有可能失败。如果三荣公司都垮台了,那么我也同样可能垮台。我想记住这一点。”他又喝了一口酒,“你那时候解雇我是正确的。”

陈哼了一声,“你那时候可不这么想。”

“我那时很生气。我那时还不知道实际上是你救了我的命。”他耸耸肩,“要不是你解雇了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马来亚。我永远都不会意识到会发生那次的事件。我本来会有太多的筹码留在那里,不能离开。”突然,他站了起来,示意陈跟他坐在一起,“过来坐吧。喝一杯,吃点东西。我欠你的。你救了我的命,我却对你冷嘲热讽。坐吧。”

陈转开脸,“我还没有卑贱到这个地步。”

“你真的这么爱面子,连别人给的东西都不吃?别那么固执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恨我。总之,你可以吃我的食物。如果你要咒骂我,也可以先吃饱肚子再骂。”

陈试图抑制饥饿感,强迫自己转身离开,但他做不到。他知道有些特别爱面子的人,宁可饿死也不会吃马平的残羹冷炙,但他不是这种人。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是。但他的新生活带给他的羞辱让他明白了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甜蜜的幻想现在已经离他远去。他坐了下来。姓马的满脸笑容,将剩下一半的饭菜推到陈面前。

陈认为自己一定是前生造了孽,才会在今生遭到这样的羞辱。但尽管如此,他仍然需要极力克制直接埋头于油腻的盘子之中、用手指进食的冲动。终于,街边小吃摊的摊主送来了一双吃粉的筷子,还有吃其他菜品的叉子和勺子。米粉和小块猪肉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他试着咀嚼,但只要舌尖一碰到食物,他马上就会吞咽下去。更多的食物倾泻而下。他端起一只盘子,将姓马的吃剩的东西全部倒入口中。鱼肉、细长的胡荽和浓稠的热油滚滚而入,就像上天的恩惠。

“好,好。”姓马的朝着夜宵摊主挥了挥手,要来一个酒杯,倒上酒递给陈。

姓马的刚开始倒酒,酒香就在他身周缭绕。闻到这个气味,陈不禁胸口发紧。在刚才的匆忙中,有一些油留在了他的下巴上。他用手臂擦了擦嘴,眼睛盯着倒入玻璃杯中的琥珀色液体。

陈喝过法国白兰地XO,是他自己的快速帆船带回来的。由于船运的成本,那种酒的价格昂贵得不可思议。那是收缩时代到来之前,洋鬼子们带来的口味,是来自过去的幽灵。随着新扩张时代的来到,陈自己也意识到世界再次越缩越小。就在那时,这个幽灵又被发掘出来,受到了欢迎。随着新的船壳设计方案和更先进的聚合材料投入使用,他的快速帆船舰队可以环游世界,带回许多传说中才有的东西。而马来买家也很愿意为此买单,无论他们的宗教信仰如何。那是多么丰厚的利润啊!他强压下这些思绪,在姓马的示意之下碰了一下杯,然后端起酒杯大口喝下。那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们痛饮了一番。烈酒与刚才吃下去的小辣椒、鱼肉、猪肉和炒面的热油汤混在一起,让陈的肚子里暖洋洋的。

“你没有得到那份工作,我真的很遗憾。”

陈皱起眉头,“别幸灾乐祸了,命运是公平的,我已经学到了这一点。”

姓马的挥了挥手,“我从不幸灾乐祸。但我们人太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的水平比那份工作的要求高一万倍,任何工作对你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他啜了一口威士忌,透过酒杯的边缘看着陈,“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说我是一只懒惰的蟑螂。”

陈福生耸耸肩。他的眼光无法离开威士忌酒瓶。“我还骂过你更难听的呢。”他等着看马平会不会再为他倒满酒杯。他好奇这家伙到底有多富有,这慷慨的赠予能持续多久。但与此同时,他也憎恨着这样的自己:在一个曾经被他开除、如今地位却远比他高的年轻人面前扮乞丐……而这个年轻人现在又很给面子地为陈斟满了酒杯,酒液甚至从杯口溢了出来,在蜡烛晃动的光线之下犹如一道琥珀色的瀑布。

姓马的抬起瓶口,注视着溢出来的酒液。“真的,这世界简直天翻地覆了。年轻人爬到了老人家的头顶上。马来人让我们华人吃了苦头。洋鬼子们又回到了我们的海滩上,就像苦水病暴发后被冲上海岸的死鱼。”姓马的微笑着,“你得竖起耳朵,了解每一个招聘信息。不能像待在人行道上的那些老家伙那样,专门等着干苦力活儿。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吧。我就是这样做的,而我也因此得到了现在这份工作。”

陈皱起眉头,“你来这儿的时机比现在好多了。”食物填饱了肚子,酒精让他的脸和四肢都开始发热,他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信心也恢复了不少,“但你也别太得意。即使你现在住在粪肥巨头的大楼里,在我看来你仍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现在是黄卡人里的老爷,可那又算得了什么?你现在的成就还没到我的脚踝骨那么高,大人物先生。”

马平睁大眼睛,笑了起来,“对,那是当然的。也许有一天我会达到那样的高度。我一直在努力向你学习。”他微微笑着,朝陈衰老的躯体点了点头,“学习一切——除了这段不太完美的结尾。”

“听说顶层有吊扇,是真的吗?上面很凉快吧?”

马平朝着黑乎乎的大楼看了一眼,“是的,当然。也有消耗自己的卡路里,让那些吊扇转起来的人。而且他们还为我们提水,充当升降机里的压舱物,每天上上下许多次。这些人就以这些方式为粪肥巨头效力。”他大笑起来,又为陈倒了些酒,“不过,你说得没错。这算不了什么,一座可怜巴巴的破宫殿罢了。

“但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和我的家人明天就会搬走。我们已经拿到了居留许可证。明天,等我拿到薪水的时候,我们就会搬出去。我们不再是黄卡人了,不用再给粪肥巨头的手下交保护费,白衬衫也不能再刁难我们。我们已经在环境部办好了手续,上交了黄卡。我们现在是泰王国人了。我们会成为移民,而不再是入侵者。”他拿起酒杯,“这正是我在此庆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