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5/13页)

胡老四咧嘴一笑,“我听到的也是这个消息。‘噫,他会很有钱的,管着十五个员工。噫!他会很有钱的!’我想自己有可能成为那十五个员工中的一员。”

“至少这消息是真的。”老夏说,“还有,得到升职的不只是土豆大佬的侄子。”他痉挛般地挠了挠脑后,就像一条狗想抓出身上的虱子。发绀病的灰色菜花样病变体在他两条手臂弯曲的地方长出来,耳朵后面头发脱落的地方也有。他有些时候会说个笑话,自嘲一番:没有什么病是钱治不好的。是个不错的笑话。但今天,他在挠那些地方,而他耳朵后面的皮肤擦掉了表皮、显得很粗糙。他注意到其他人都在看着他,猛地把手放了下来。他皱起眉头,把烟卷递给李申。

“有多少个职位?”陈问。

“三个,三个普通职员。”

陈做了个鬼脸,“正好是我的幸运数字。”

李申透过他那厚得像瓶底的眼镜看了看队伍,“我觉得我们的人太多了。就算你的幸运数字是555可能也不够。”

老夏大笑起来。“就算只有我们四个应聘也还是太多了。”他拍了拍排在前面的一个人的肩膀,“大叔,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那个陌生人转过头来,显得有些吃惊。这人显然曾经是个很有教养的绅士,这从他学者式的领口,还有脚下穿着的皮鞋都能看出来。那双鞋是上好的皮子制成的,但现在上面已经全是疤痕,有的地方还用木炭涂黑了。“我是教物理的。”

老夏点点头,“看到没?我们每个人都有超高的资历。我以前开了个橡胶树种植园。我们这位教授拥有流体动力学和材料学的学位。胡是个优秀的医生。然后,这位老伙伴则是三荣公司的老板。那不止是一家贸易公司。要我说,那称得上是一家跨国公司。”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单词背后的含义,然后又说了一遍,“跨国公司。”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和吸引力。

陈福生尴尬地低下头,“别提那个了。”

“Fang Pi(放屁)。”胡老四吸了一口烟,然后继续传下去,“你以前是我们之中最富有的。而现在,我们都来到这里,争夺为年轻人工作的机会。我们之中每一个人的资历都超出标准一万倍。”

他们身后的人插了句话:“我以前是标准商贸公司的法律委员会副主席。”

老夏露出厌恶的表情,“谁管你啊,狗日的。你现在屁也不是。”

感到受了冒犯的律师转到另一边去了。老夏狞笑着,狠狠吸了一口手卷烟,又把它递给陈。正当陈准备吞云吐雾的时候,胡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看!是那个姓马的。”

陈福生转过头去,猛地吸了一口烟。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姓马的跟踪了他。不是那样的,这只是一个巧合。他们现在是在法郎工业区,而姓马的在为洋鬼子工作,为他们做账。一个制造扭结弹簧的公司。叫什么强力弹簧。对,强力弹簧公司。因此姓马的出现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坐在汗流浃背的车夫身后,是很自然的事。

“马平,”李申说,“我听说他现在住在顶层。跟粪肥巨头本人一样。”

陈皱起眉头,“他曾经被我解雇过。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懒惰不说,还盗用公款。”

“他可真肥啊。”

“我见过他老婆。”胡说道,“还有他那几个儿子。他们身上全都有肥肉。他们每天晚上都吃肉。那些男孩们简直比肥肉还肥。全是尤德克斯蛋白质。”

“你太夸张了吧。”

“好吧,他们全都比我们肥。”

老夏挠了挠胳肢窝,“竹竿子也比你肥。”

陈注视着马平,后者打开一家工厂的大门,钻了进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执着于过去是疯子才会做的事。那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了。执着于过去不会使他重新得回手表、小妾、鸦片烟斗或者翠玉雕成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执着于过去也不会使他重新得回能够载着财富回到港口的快速帆船船队。他摇摇头,把差不多吸完了的烟还给胡,这样后者就可以把烟卷里剩余的烟草倒出来以备后用。执着于过去不能带给他任何东西。与姓马的之间的纠葛是过去的事。三荣贸易公司也是过去的事。他越早明白这一点,就能越早爬出这个可怕的地狱。

在他身后,一个男人鼓噪起来,“喂!秃头!你什么时候插进来的?到后面去!你得跟其他人一样排队!”

“排队?”老夏向后面喊道,“别傻了!”他朝前面的队伍挥了挥手,“我们前面已经有多少人了?他站在哪里根本没有区别。”

其他人开始参与进来,和那个男人一起抗议。“排队!Pai dui!Pai dui(排队)!”骚动不断扩大,警察随意地挥舞着警棍,开始沿着队伍巡逻。他们不是白衬衫,但同样不喜欢饿着肚子的黄卡人。

陈福生朝老夏和骚动的人群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当然。当然。我会排队的。这没什么。”他与三位朋友告别,沿着黄卡人排成的巨蛇般蜿蜒的队伍,沉重而缓慢地向遥远的队尾走去。

他甚至还没有看到队尾,所有人就全都解散了。

这是拾荒之夜。这是饥饿之夜。陈福生在黑暗的小巷中穿梭,避开充满热气的高楼。柴郡猫在他前面聚集又分散。以甲烷为燃料的路灯闪了一下,然后变暗,最后熄灭,让整个城市陷入黑暗。如天鹅绒般让人窒息的炙热黑暗中,腐烂水果的臭气将他紧裹。空气潮湿而沉重,压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种静谧的、闷热的黑暗。市场中空空如也。在一处街角,戏子们轮流吟唱着罗波那故事中的句子。在一条大道上,换班的巨象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体型庞大如座座灰山,工会穿着金边衣服的看象人躲在它们巨大的阴影里。

在小巷里,许多拿着亮银色小刀的孩子在猎捕不够小心的黄卡人以及喝醉了的泰国人,陈了解他们凶残的行事之道。如果是在一年之前,他肯定不会发现那些小孩,但他现在已经获得了幸存者之所以幸存所依靠的天赋:那就是多疑。那些孩子不比鲨鱼恐怖:很容易发现,因此也很容易避开。那些猎手不是能让陈从心底里恐惧的那一种。他真正惧怕的是变色龙:每天工作、购物、微笑着wai(行合十礼)的好人们——然后突然间,他们毫无预兆地发动了暴乱。

他在垃圾堆里翻翻找找,为了一丁点儿食物与柴郡猫战斗。他很想抓住并杀掉一只这种几乎可以完全隐身的猫科动物,但却无能为力。他捡起一些被丢弃的杧果,用昏花的老眼仔细观察它们,先拿到眼前,再拿到远处观看,然后再用鼻子闻闻,摸摸它们表皮上锈病的斑痕,如果里面也出现了红色斑点,就得把它丢到一边。有些果子闻起来还不错,但就连乌鸦也不吃这种被玷污了的水果。它们会饥渴地啄食一具肿胀的尸体,但绝不会吃被锈病沾染的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