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12/14页)

戈亮仍是笑:“没关系的,你说过我们相差309岁呢,别说咱们没有血缘,即使你是我的长辈,也早出五服、十服了。”

我没想到他又拐回去在这儿等我,被他的诡辩逗笑了:“你可真是,正说反说都有理。”我发现,走出心理阴影的阿亮笑起来灿烂明亮,非常迷人。最终我屈服于他强势的爱情,我的独身主义在他的一招攻势前就溃不成军。然后是一夜欢愉,戈亮表现得又体贴又激情。事后我说:“糟糕,我可能会怀孕的。今天正好是我的受孕期,咱们又没采取措施。”

戈亮不在乎地说:“那不正好嘛,那就把儿子生下来呗。”

我纠正他:“你干吗老说儿子,也可能是女儿的。”

戈亮没有同我争,但并不改变他的提法:“我决定不走了,不返回300年后了,留在这儿,同你一块儿操持家庭,像一对鸟夫妻,每天飞出窝为黄口小儿找虫子。”

我想起一件事:“噢,我想咱们的儿子(我不自觉地受了他的影响)一定很聪明的。你想,300年的时空距离,一定有充分的远缘杂交优势。你说对不对?”

戈亮苦笑:“让他像你吧,可别像我这个废物。”

我恼火地说:“听着,你如果想留下来和我生活,就得收起他妈的这些自卑,活得像个男人。”

阿亮没有说话,搂紧我,当做他的道歉。忽然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个念头电光般闪过脑际。阿亮感觉到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然后用热吻堵住他的嘴巴。再度缠绵后阿亮乏了,搂着我入睡。我不敢稍动,在暮色中大睁两眼,心中思潮翻滚。也许——这一切恰恰是大妈妈的阴谋?她巧借几个幼稚青年的跨时空杀人计划,把戈亮送到我的身边,让我们相爱,把一颗优良的种子种到我的子宫里,然后——由戈亮的儿子去完成那个使命,完成大妈妈所需要的科学突破。

让戈亮父子成为敌人,道义上的敌人。

我想自己是走火入魔了。这种想法太迂曲,太钻牛角尖,也会陷入“何为因何为果”这样逻辑上的悖论(大妈妈的阴谋成功前她是否存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不符合我的思维惯式,但我无法完全排除它。关键是我惧怕大妈妈的智力,她和我们的智慧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所以——也许她会变不可能为可能。

阿亮睡得很熟,像婴儿一样毫无心事。我怜悯地轻抚他的背部,决心不把我的疑问告诉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竟然成为大妈妈阴谋的执行者,一定会在自责和自我怀疑中发疯的。我要一生一世守住这个秘密,自己把十字架扛起来。

第二天我俩返回南都市我的家——应该是我们的家了。第一件事当然是到邻居家里接回灵灵。灵灵立起身来围着我们蹦,狂吠不止。那意思是我们竟然忍心把它一丢五天,实在不可原谅。我们用抚摸和美食安抚住它。看得出戈亮对灵灵的态度起了大变化,不再讨厌它了。

戈亮一连几天在沉思,还是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中,一只手捋着身边灵灵的脊毛。我问他想什么,他说:我在想怎样融入“现在”,怎样尽当爸的责任,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生存技能。我笑着安慰:不着急的,不着急的,把蜜月度完再操心也不迟。

戈亮没等蜜月过完就出门了,我想他是去找工作,没有说破,也没有拦他。我很欣喜,做了丈夫(和准爸爸)的阿亮在一夜间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责任感。我没陪他出去,留在家里等大妈妈的电话,我估计该打来了,结果正如我所料。大妈妈问戈亮的情况,我说他的过敏性鼻炎犯了,很难受,不过这些天已经控制住。她歉然道:

“怪我没把他照看好。你知道,把2307年的抗过敏药还有衣服带回到2007年有技术上的困难。”

“不必担心了,我已经用21世纪的药物把病情控制住了。”

我本不想说出我对大妈妈的怀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管住舌头。也许(我冷笑着想)我说不说都是一回事,以大妈妈的智力,一定已经发明了读脑术,可以隔着300年的时空,清楚地读出我的思维。我说:

“大妈妈,有一个消息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同戈亮相爱了,并且很可能我已经受孕。可能是男孩,一个具有远缘杂交优势的天才,能够完成你所说的科学突破。我说得对吗,大妈妈?”

我隔着300年的时空仔细辨听着她的心声。大妈妈沉默片刻——以她光速的思维速度,不需要这个缓冲时间吧,我疑虑地想——叹息道:“陈影,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想法。你在心底还是把我当成异类,是不是?你我之间的沟通和互信真的这么难吗?陈影,没有你暗示的那些阴谋。你把我当成妖怪了,或是万能的上帝了。要知道既仁慈又万能的上帝绝不存在,那也是一个自由意志和客观存在之间的悖论。”她笑着说,显然想用笑话调节我们之间的氛围。

也许我错把她妖魔化了,或者我在斗智中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她明朗的笑声中,我的疑虑很快消融,我觉得难为情。大妈妈接着说:

“我确实不知道你们已经相爱,更不知道你将生男还是生女。我说过,自从有人去干涉历史,自那之后的变化就非我能预知。我和你处在同样的时间坐标上。我只能肯定一点:不管戈亮他们去做了什么,变化都将是很小的,属于‘微扰动’,不会改变历史的大趋势。”她又开了一个玩笑,“有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铁证。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对。”

我和解地说:“大妈妈,我是开玩笑,别放在心里。”

我告诉她,戈亮很可能不再返回,打算定居在“现在”。她说:“我也有这样的估计。那就有劳你啦,劳你好好照顾他。我把一副担子交给你了。”

“错!这话可是大大的错误。现在他是我的丈夫,男子汉大丈夫,我准备小鸟依人般靠在他肩膀上,让他照顾哩。”

我们都笑了,大妈妈有些尴尬地说:“在母亲心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请原谅我以他的母亲自居。我只是他的仆人,不过多年的老女仆已经熬成妈了。你说对吗?”

我想她说得对。至少在我心里,这个非自然智能已经有了性别和身份:女性,戈亮的妈妈。

大妈妈说她以后还会常来电话的,我们亲切地道别。

我为戈亮找到一份最合适的工作:科幻创作。虽然他说自己“不学无术”,远离300年后那个时代的科学主流和思想主流,但至少因为耳濡目染,他肯定知道未来社会的很多细节。在我的科幻创作中,最头疼的恰恰是细节的构建。所以,如果我们俩优势互补,比翼双飞,什么银河奖雨果奖星云奖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