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13/14页)

对我的如簧巧舌,他平静地(内含苦涩地)说:“你说的不是创作,只是记录。”

“那也行啊,不当科幻作家,去当史学家,写《三百年未来史》,更是盖了帽了,能写‘未来史’的历史学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在我的嬉笑中轻松了,说:好吧,听你的。

那个蜜月中我们真是如胶似漆。关上院门,天地都归我俩独有。每隔一会儿,两人的嘴巴就会自动凑到一起,像是电脑的自动程序——其实男女的亲吻确实是程序控制的,是上帝设计的程序,通过荷尔蒙和神经通路来实现。我以前很有些老气横秋的,自认为是千年老树精了,已经参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想到,戈亮让我变成了初涉爱河的小女孩。

我们都没有料到诀别在即,我想大妈妈也没料到。像上次的突然到来一样,阿亮又突然走了,而灵灵照例充当了唯一的目击者。一次痛快淋漓的做爱后,我们去冲澡。阿亮先出浴室,围着浴巾。我正在浴室内用毛巾擦拭,忽然听到灵灵的惊吠,一如戈亮出现那天。侧耳听听,外边没有戈亮的声音。这些天,戈亮已经同灵灵非常亲昵了,他不该对灵灵的惊吠这样毫无反应……忽然,不祥的念头如电光划过黑夜,我急忙推开浴室门。一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那个男人熟悉的味道。他刚才裹的浴巾委顿在客厅的地板上,灵灵还在对着空中惊吠。我跑到客厅,跑到卧室,跑到院里,到处没有阿亮的身影,清冷的月光无声地落在我的肩头。

他就这样突兀地消失,一去不返。

他能到哪儿去?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熟人,除了越南那位同行者,但他不会赤身裸体跑到越南去吧。我已经猜到了他的不幸,但强迫自己不相信它。我想一定是大妈妈用时间机器把他强召回去了。虽然很可能那也意味着永别,意味着时空永隔,毕竟心理上好承受一些。其实我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阿亮怎么可能这么决绝地离开我,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我盼着大妈妈的电话。恼人的是,我与她的联系是单向的,我没法主动打过去。在令人揪心的等待中,更加阴暗的念头也悄悄浮上来。也许,大妈妈并不是把他召回去,而是干脆把他“抹去”了。她有作案动机啊,她借着三个热血青年的冲动,把他们送到现在,也为我送来了优秀的基因源。现在,“交配”已经完成,该把戈亮除去了,否则他一旦醒悟,也许会狠心除去自己的天才儿子……

我肯定是疯了。我知道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但不管怎样,阿亮彻底失踪,如同滴在火炉上的一滴水。灵灵也觉察到了家中的不幸,先是没头没脑地四处寻找、吠叫,而后是垂头丧气。我坐卧不宁,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抱着渺茫的希望,一心等大妈妈的电话。60天过去了,我的怀孕反应已经很重,嗜酸,呕吐,困乏无力。那粒种子发芽了,长出根须茎叶了,而我的悲伤已经快熬干。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会扑过去,连灵灵也会陪着我跑向电话,但都不是大妈妈打来的。有一次是肖苏的电话,我涕泪满面,第一句话就问:“你有戈亮的消息?”

她当然没有。阿亮怎么可能上她那儿去呢?她连声安慰我,要在网络上帮我查。我想起曾对她矢口否认同阿亮的关系,便哽咽着解释:“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他突然失踪了。”

肖苏只有尽力安慰我。但我和她都知道,这些安慰非常苍白无力。

大妈妈的电话终于来了,接电话时我竟然很冷静,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大妈妈一开口照例先问阿亮的情形,我冷静地说:

“他失踪了,在64天前突然失踪了。你对他的失踪一点也不知情,是不是?大妈妈,我已经怀孕两个月,阿亮非常疼爱他的儿子,绝不会拿儿子去交换什么历史使命……”

大妈妈当然听懂了我的话中话,打断我:“等一下,我立即在历史中查询,过一会儿再把电话打回来。不过,按说他不会回到300年后或其他时间,任何时间机器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又打过来:“陈影,如我所料,在新的历史中没有他的踪影。请你相信,他的失踪和我无关,我真的毫不知情。陈影,我知道你的心境,但请你相信我。难道你信不过一个妈妈?”

她的声音非常真诚,不由我不信。我悲伤地说:“那他究竟到哪儿去了?他绝不会丢下妻子和胎儿一去不返的。”

“陈影你要挺住。我想,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时间旅行中旅行者要经过时空虫洞再行重组,个别情况下重组的个体会失稳,在瞬间解体并粒子化。历史中有这样的例子,但很少,我还没来得及把这项技术完善。请你想想,他突然消失时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我似乎觉察到一股气浪。”

“那就是了,我想阿亮已经遭遇不幸。绝不是谋害,只是技术上的失误。我很痛心,很内疚。但那已经不可挽回,除非用他的信息备份再次重组,但这是违禁的。陈影,你愿意这样做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提申请为你破例。”

我默然良久,最终拒绝了这种诱惑。我不想看到另一个阿亮,那是对原阿亮的亵渎。当然,重组的阿亮会和原来的阿亮(时空旅行前的阿亮)一模一样,但我能接受他吗?这个阿亮没有来到我家之后的经历,那么,把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重来一遍?我怀着他的骨肉再和他初恋?

不。和阿亮的爱情只能有一次,即使是绝对完美的技术也不能让它复演。他不是三个月后的他,而我也不是三个月前的我了。

大妈妈对戈亮之死的解释合情合理。我想,用奥卡姆剃刀来评判,这应该是最简约最合逻辑的解释,而不是我那些阴暗的怀疑。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话。因为……还是那句话,同这样的超智力说什么奥卡姆剃刀,就如一头毛驴同苏东坡谈禅打机锋。但我又没有任何根据来怀疑,最多是把怀疑深埋心底。我客气地同她道别,希望她在“冥冥中”保佑我的孩子,免遭他父亲的噩运。另外,如果有阿亮的消息,一定尽早通知我——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直没有阿亮的消息,看来他确实已经悄然回归虚空,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丝涟漪。大妈妈倒是常打电话来,和我保持了30年的联系,一直到你去世后才中断。倒不是说你的死亡同大妈妈有什么关联,也不是我对她再度生疑,都不是的。不过从你去世之后,我再没有兴趣同她交谈了。和她再谈话,只能唤起痛苦的记忆,把伤口上的痂皮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