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妻子之死(第15/18页)
一万多个海豚人依次同她告别。仍是那个古朴的方式,当濒死者往水下沉时,立即有一人游过来,顶她到水面上呼吸。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地做着,其它人则耐心地等待。送别的海豚人越来越多,也包括一些未做智力提升的海豚,海面成了海豚脑袋的丛林。这个仪式整整进行了两个夜晚一个白天,在第三天早上才结束。在这段时间里,拉姆斯一直在筏面上为索朗月做祈祷。弗朗西斯摇着导向浆,让木筏追随着索朗月在水中飘浮的身体。
夜色渐渐消退,几只残星镶嵌在晨光中,还在海平线下的太阳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几抹白云。一位海人告诉拉姆斯,撒母耳长老用低频声波通知说:他赶不上索朗月的送别仪式了,让雷齐阿约代他与索朗月告别。拉姆斯下到水里,游过去,把索朗月的身体最后一次顶出来。索朗月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但这时她感觉到是拉姆斯在抱她,便用力睁开眼。拉姆斯俯在她耳孔边说:
“撒母耳长老让我代她向你告别。永别了,我的爱。”
索朗月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安然一笑,闭上眼睛。拉姆斯真不忍心把她温暖的身体抛开不管啊,但周围的海豚人在用眼色示意他:让索朗月入水为安吧。他狠心松开了抱持,索朗月失去活力的身体缓缓向水中沉去。一只虎鲸冲过来。早先在与鲨鱼的搏杀中它是海豚人的盟友,它还参加了追悼,郑重其事的顶索朗月出水。但这会儿,它看到仪式结束,便冲过来一口把索朗月吞掉。
周围的海豚人都感激地看着它。
拉姆斯突然向虎鲸游去:“虎鲸,把我也吞掉吧,让我和索朗月死在一起。”虎鲸好奇地看看他,用脑袋把他顶开。“把我吃掉,我不是什么雷齐阿约,这会儿也没有圣禁令限制你,快吃吧。”虎鲸仍是好奇地盯着他,好像他是一个疯子。拉姆斯俯在自己左臂上狠命一咬,鲜血汩汩外流,他把血液滴在虎鲸的脑袋前:
“快把我吃掉!你难道没有闻到血腥味吗?我是个杀人凶手,苏苏、约翰和索朗月都是因我而死的呀。”
虎鲸一定被缠烦了,嗅嗅血团,转身悻悻地走开。拉姆斯惨然说:“我太脏了,虎鲸不屑于吃我啊。”
周围的海豚人遵照“为尊者讳”的古风,一直对人群中心的这一幕装聋作哑,垂着目光,不与拉姆斯打照面。四个海人游过来,架着拉姆斯回到木筏上。
尾 声
12天后,乌姆盖娅长老率领百人会及海人代表迎接雷齐阿约归来。撒母耳长老已经不在了,她在8天前死于虎鲸之口。
乌姆盖娅也是一只雌性海豚人,属于海豚人中比较少见的糙鼻海豚。她说:“欢迎雷齐阿约归来。我们已经知道路途中发生了一些意外,虽然是在圣禁令保护下,苏苏、约翰和索朗月仍然不幸遇难了。请你节哀,在海豚人社会里,这种夭亡是经常遇见的。”
拉姆斯黯然说:“我才是害死他们三人的凶手……”
乌姆盖娅很快截断了他的话头:“请不要过于自责。你永远是两族人的雷齐阿约。”
拉姆斯苦涩地重复着:“雷齐阿约,雷齐阿约……它永远都是我良心上的一根尖剌么?”
乌姆盖娅转了话题:“香香和岩苍灵送回的窝格罗已经供在你住的水下岩洞里了,我们想,只有你最有资格和它通话。”
拉姆斯想到自己进入窝格罗时的所见所闻:外星人对类人猿杀戮行为的厌恶,对海豚族的喜爱……他说:“不,窝格罗本来就是属于你们的,我对它没有任何权利。”
乌姆盖娅长老笑了:“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把麻烦推给你了。那件礼物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又美味又有剌的毒海胆。我们知道,它能为海豚人社会带来几百万年的科技进步,但如果这种进步一定伴随着战争、暴力、卖淫、强奸等丑恶,我们宁可不要它。雷齐阿约,以你300岁的睿智,一定能抵挡它的诱惑。请你尽量与它交流,帮我们找到一个妥当的处理办法。”她郑重向拉姆斯行礼,“雷齐阿约,有劳你了。”
拉姆斯曾是非常自信的人,但经过这一段的风波,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睿智”了。不过他很感激长老的信任,无法断然推托:“那……好吧。”
海豚人把他们送到那个水下岩洞的洞口就告辞了,四个海人陪他进洞。这次进洞与以前不同,那时这条长长的水道越走越黑,快到尽头时才能看见透光洞里进来的微弱蓝光。现在呢,洞口的阳光还没变暗,前边的白光已经显现。越往前走,白光越强,似乎把岩壁都变成了透明体。他们游到头,从水面上探出脑袋,那个发着白色柔光的圆球就放在当年索朗月经常卧着休息的石槽里。白光在洞内游动,圆球本身也溶在白光里,看不清它的轮廓。虽然光芒很强,但并不剌目,反而使观看者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四个海人敬仰地看着它。他们把拉姆斯送上岸,弗朗西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一躬,说:
“雷齐阿约,我们同你告辞了。以后,我们还会致力于海人的强大,但是那艘核潜艇……我们不会再想它了。”
拉姆斯苦笑道:“对,你们做的很对。忘掉它吧,那是我带来的魔鬼的诱惑,我负责再把它收回去。”
四个海人跳下水,游走了,拉姆斯能觉察到他们在尊敬外表下的疏远。他不禁想起年轻时见到的那位拒绝同他握手的激进的和平主义者。那天,那个人的乖僻行为惹起公愤,不得不尴尬地离场。但他走前说过一句话:
“对某种信念走火入魔的人,常常会泯灭最起码的是非界限。可惜,我们绝大多数人难以逃脱这种魔力。”
当时没人把这句话放到心里。只有到这时,在经历了300年的风风雨雨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是啊,对“保卫民主政体”的信念走火入魔的人,会心情坦然地按下核发射钮;对“保卫嫡长子继承权”走火入魔的人,会不远万里去寻找已经被历史抛弃的核武器。正因为他的走火入魔,害死了苏苏和索朗月,害死了约翰。他走到哪里,就把不幸播撒到哪里,简直成了一个万人共厌的瘟神。海豚人社会并不完美(他还能忆起在索朗月断尾后他束手无策的痛苦),但总的说,这是一个健康昂扬、明朗自信的社会。他们不谋求对自然的绝对控制,甚至用“随时被吞吃”的痛苦来磨砺社会的清醒。他们是陆生人文明的继承者,同时断然扔掉了陆生人的恶习。自己为什么非要把他们当成异类呢。
乌姆盖娅和杰克曼夫妇常来看他,同他聊天,尽力驱走他的烦闷。他很快和两人建立了信任,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但无论如何,这些人与苏苏和索朗月是不能相比的。他们只能走进拉姆斯的客厅,而苏苏和索朗月能走进他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