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10/15页)

石头放下了药碗,拿手背蹭掉嘴角的药渍,心情竟是说不出的紧张。他和素卿大眼瞪小眼,双双呆等了一刻。她问他:“记起什么了吗?”他摇头。她于是闭目祷告一番,取出了五十茎蓍草打了一卦,盯着卦面蹙起眉,“入城?”

石头不甘心地追问,不是说喝过摄魂汤便会恢复记忆?素卿说自己也不解,但卦相所示,必须下山进城才可探知前缘。“而且你还得乔装易容前往,”她无可奈何道,“总是这样子,就像你们打仗一样,主帅只会叫兵士们去执行命令,而从不向他们解释整场战役的布局。我也只知道上天需要我知道的,其他的,我和你一样不得而知。”

石头别无他法,只好由素卿也给他化了一个装。他原说与她做一对老年夫妇,怎知她虽把他化得细眼歪嘴,与原有的面目相去甚远,但仍是个小伙儿样子,自己却照旧扮了个老婆婆。她笑眯眯拍拍他脑袋道:“乖儿子,和娘进城去吧。”

石头气得一把抓住她染满了颜料的手,她倾过双唇,笑着在他佩戴的扳指上印了一吻。

下山时回望,山青一点横云破。

严格地说来,其实还没进城,石头就想起了自己是谁。一队官兵守在城门口,两个差役正在往墙上张贴着告示,待贴得横平竖直,差役便让开,后头露出了一张海捕通缉的榜文。人犯的肖像自纸上无声注视着三三两两围拢前来的人,其冰凉的眼睛指住了人群中的某一个;那个人的眼睛也定定指住了他,似两把矛枪在对峙着。

陡然,榜下一个面貌寒碜的乡下小伙子拿两肘夹住了脑袋,好似将要发癫痫。他年老的母亲赶紧拉着他往一边去,“借过,借过。”

守榜的差役朝那对母子无心一瞥,就又向不识字的乡民们大声解释起榜文来。上头说的是辽东总兵詹自雄逆迹良多,拥兵谋反,已遭凌迟处决,夷灭全族。唯其独子詹盛言畏罪潜逃,朝廷重悬赏格五百金,募人访拿。如有人查知下落,赴衙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临近州府,一同缉捕。

“抓到后怎么办?”有人问。

差役答:“跟他老子一样,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一阵嗡嗡声,跟着又有人问:“啥是‘传首九边’?”

差役答:“詹自雄被活剐以后,砍下脑袋,发往各个边境重镇传视,以儆效尤。”

不远处升起一声嘶哑的低吼,才那乡下小伙子蹲在地下抱头埋膝,身体激烈地颤抖。他的老母亲不住地抱歉:“对不起,他有病,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

事情就从这里急转直下,回去的路上,只上到半山腰,石头就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下开始对素卿讲起来,讲家族、讲母亲、讲大巫女丽渊、讲父亲和自己,最后他讲起了白承如,就是因为这个人,父亲才把儿子像狗一样踹出了广宁城。

讲到这儿,石头哭了,他一把捉住她,近乎癫狂,“素卿,你们巫女不是能够召请死者?你快作法,请我父亲的魂魄来与我一见,我有话要禀告他老人家,我还有好多话——摇头?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强忍悲泣,攥住了他的两手道:“石头,老将军是在广宁城遇害,且时间过去了半月有余,早已是魂归天地,就算仍余下些残灵在人间徘徊,凭我的法力也不够将其引渡至此。”

“你在说些什么?人死后难道不是魂魄不灭,等待再世为人吗?”

“生前大有修为之人才可使魂魄不灭,普通人一旦神形离散,便不会再生。人居天地只得一生,死后,终古穷天毕地,不得复见。[86]就连我这样的天生灵童想要魂魄不灭,也只能动用‘生灵术’——”

“‘生灵术’是什么?”

“是一种在肉体损毁之后,暂时留存魂魄的法子,我娘教过我。此法施到终极,就可使阴魂入胎,还阳再世。但这是邪路,会遭受天谴:转世后灵力尽失,虽忘却前世,却又被打回前世未了的孽缘之中,重历苦痛折磨,竟不如随魂魄回归为好……”

“回归?”

“人的魂魄与肉身就好比水和盛水的瓷瓶,一旦瓶子破碎,里头的水也没法子成形久存。大多数鬼魂的寿命都极短,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十天。而那些经久不散的鬼魂有些是突遭病灾,还根本不晓得自己已死去,一旦被点醒,势必魂魄流丧;还有些横死的厉鬼,则是因心怀放不下的苦痛怨恨,才使得精神久凝不散,但也仅剩下残缺不全的怨气而已,真魂早也在死后不多时便化为乌有。”

“化为乌有。就是……什么都没了?”

“并不可这样说。雨水从天上落入河流,河流汇入大海,海水又被蒸上云端,变为雨水落下,循环往复。水不会消失,每个人的魂魄都不会消失,只是有如万流归海,无分你我混同交汇,再化作其他的形体降落人间。也许是人,也许是飞禽走兽,也许是一阵风、一道光,这是自然之法。”

素卿以为石头会稍感慰藉,但他的样子半分也不似得到了慰藉:他瞳孔收缩,鼻翼扩张,咝咝地急喘着。

“我那身高八尺、膂力过百、光身上的铠甲就值四十斤重的父亲,你告诉我他化成了一阵风、一道光?”

“石头……”

素卿欲伸出手揽抱他,但他一甩手就挣开,他前后摇摆着身体,半晌又凝神定目,对着群山像一只狼一样嘶号起来。山还给了他整整一群狼。

他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素卿又扑又拢,究竟是把他拢入了怀中,但他立刻就挣脱开,目露疯光地死盯着她,“替我问问你的天命,我这一身血海深仇能否得报?”

素卿似欲说什么,却终是缄默。她强拢心绪,掐指推算。须臾,她点了一点头,又忡忡入神道:“但你要付出极高昂的代价。”

他狂笑,“代价?我已经付过了。”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我得回北京。你跟不跟我走?”

山中一月,人间千载。一回到凡尘,便已是天翻地覆,永远回不去了。这一霎,他和她都了然于心,不再有石头了,再也不会有石头了,只有詹盛言。

詹盛言与素卿辗转到京时,已近一个月后。等入夜,他就把她带去到公主府的西角门,正待前去探门,素卿从背后一把拽住了他。旅途中为了遮掩美貌,她把一张脸涂得黑乎乎的,但他依然瞧出了她蓦然煞白的脸色。

“别进去。”她对着他摇头,一刻不停地摇头。

詹盛言停下了脚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