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12/15页)

他实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母亲!”

母亲这才调目于他,转用汉语道:“丽渊,你先带这个女孩子下去,我来和少爷谈。”

丽渊躬身,拉着素卿退出,经过他身边时,詹盛言捕捉到了恋人眼底无声的呼救。他等双扉闭合,便开门见山道:“母亲,你们究竟说些什么?”

母亲微微一笑,“正是之前我在和你说的:报仇。”

詹盛言自认已见遍了各种怪事,但母亲接下来所说的那些事,每一件都令他感到极度的匪夷所思。

母亲说,一见到素卿的面,丽渊就读出了她的前缘。数十年前,朝鲜国星宿厅被解散,身为巫女长的丽渊在国王的安排下假充使女,随同一班贡女前往中国,彼时丽渊还带了一对随身服侍自己的童男童女,该童女乃是星宿厅中能力最为超凡的灵童,预知福祸,无不应验。当队伍走到辽东境内时,她忽与童男私逃,但留下了书信向丽渊阐明缘由。童女在信中道,她已有预感,她自己的后代将会为某一位贡女的后代牺牲,因之她不愿再跟随贡女入北京皇城,只求远避辽东的山林间,以使两人的后代死生不相见。

“这一位灵童,就是韩素卿的母亲,而她极力相避的那一位贡女,就是未来的静贵皇太妃——我的母亲、你的外祖母。”

椅边立着一杆遮灯,灯芯“哔啵”两声。詹盛言的脸容明灭忽起,阴阳不定。“母亲,你在说什么?”

好似还在面对着一个不懂人事的小儿,母亲以非凡的耐性解释着:“那位灵童的后代就是为你外祖母的后代而生,韩素卿就是为你詹盛言而生。尽管你们一个是崇山峻岭间的蓬门荆布,一个是侯门公府里的琼枝玉叶,你们之间的天渊之隔、万里之遥,终究抵不过天命的牵系,还是来到了一块。韩素卿注定为你而牺牲,为我们詹家牺牲。”

“牺牲……什么牺牲?”

“这一次白承如之所以得逞,无非是他和他那个贵妃女儿巧于谗构、惑乱君心。丽渊说,只要我以罪臣之妇谢恩的名义,把韩素卿作为在家乡征选的李朝贡女献入宫中,她就将令白贵妃失宠,从而一举铲除白家。”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丽渊那个老巫婆,我非割掉她舌头不可!”

“那你就得连那个女孩子的舌头也一起割掉。”

詹盛言明知故问,问得心惊胆战:“哪个女孩子?”

母亲毫不容情道:“不光丽渊是巫女,韩素卿也是。韩素卿自己也承认,方才二人相遇的一刻,灵力交会,彼此已同时感知到过去将来。她韩素卿的将来就是入皇宫夺圣心,为我们詹家拨乱反正!我已亲口向她核实过了,你不信,自己去问那个女孩子。”

“我就是不信!我们詹家的仇该由我姓詹的来报,和外人有什么关系?!和一个李朝来的女孩子有什么关系?!”詹盛言困兽一般在原地打了几个转,陡地提刀外行,“我这就去宰了白屠夫!家难原就是从我身上而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给我站住!”母亲摁住他的手,挡在他身前,“你宰了白屠夫又如何?他一条命怎抵偿得了我詹家的满门血债?何况你多半还没踏进白府的门,就叫人给投入大牢了。我费尽心血才生下你这个儿子,丽渊,还有你父亲也一样费尽心血才保住你这条命,詹家统共只剩下你这一条命,你就再枉送给白家吗?!眼下你是在逃人犯,平反之前,你必须躲藏在为娘替你安排的密室中,哪儿都不许去。”

“那么素卿也一样!她也哪儿都不许去,不许入宫,哪儿都不许去!”

“她和你什么关系,你这么护着她?”

“她是——”詹盛言一咬牙,猛一下把刀推回了鞘中,“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亲相当平静地直视着他,“那你就得抛弃你的未婚妻了。”

刹那间,詹盛言的眼前浮出了素卿绝望的容颜——“就在今夜,你就会抛弃我!”

他苦笑了起来,恍惚里心口被插入了一支冰箭,扎得人透心凉。他长长地吸入了几口气,缓缓地摇头,“母亲,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儿子已立誓娶韩素卿为妻,绝不肯让她另嫁他人,那个人是皇帝也不行。”

母亲也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我压根不在乎那个巫女嫁给皇帝还是农夫,我只要她竣成天命,替我们家族向姓白的一家讨回公道。”

“母亲,这不公平,这是我身为家族长子当扛起的大事,怎可压在一个与我们无亲无故的弱女子肩头?还会有其他办法,容我再想想,母亲你容我再想想……”

“儿子,中国这么大,辽东这么大,就那座十长岭也大得不得了,这么大一个世界,偏偏你就撞见了那个女孩子,偏偏她母亲就是丽渊曾经的灵童,偏偏你就把她带回到丽渊眼跟前,偏偏这两个巫女全都预见到了同一条路。这条大路眼看快走到头儿了,难道还掉头走小路?况且,天给的路你不走,哪儿还有别的路给你走?”

“总之素卿不能进宫!不如,不如……”

“不如算了?我们詹家的血仇就这么算了?”母亲瞪住他,喉音一声声嘶沙,“下嫁你父亲的婚礼上,我就已预备好了,有一天收到他被蒙古人一刀劈死的凶讯,他一缕战魂长眠于沙场,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他掉,我为他高兴。可现在,你父亲是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广宁城里,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那些人手里,就死在他自己的功德碑下!那石碑上的刻文和浮雕,那些一品当朝、二龙戏珠、三羊开泰……全都还历历如新,他们就在这三间四柱五层楼的功德碑下把你父亲给活剐了整整三天,先撕掉左右眼皮,让他眼看着自己浑身的肉被一片片拉开,死后再枭首封存,传视边关!不世之功臣,却留名于千秋之罪首,死不能瞑目!”

詹盛言睚眦尽裂,“父亲,父亲……”

“你长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刚刚诞下皇嗣,原该隆宠加身的时节,却一眨眼就成了冷宫里的废妃。你知道那座‘宫’什么样儿?那是两座夹壁之间的过道,搭了个木棚算作‘屋顶’,扎了道栅栏就是‘门’,这样的天气,连一只火盆也没有,长夜凄冷,风寒透骨,你长姐只能怀抱着半岁大的小皇子终夜疾走,出汗取暖。小皇子缺衣少食,饿得哭都哭不出声。白贵妃那个贱婢还派了太监前去辱骂,竟蔑称小皇子不是皇上所出,这话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你长姐连这一条过道宽的活路也存不住……”

“母亲,别,别……”

“你最该听一听你小妹的遭遇。她被卖进了槐花胡同,我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她落在哪一家院子,白家人就使坏把她转送去窑子街,叫几十个地痞挨着个……到后来,你小妹的肚皮胀得像孕妇那么大,他们拿脚一踩,把她的肚皮踩平,就接着爬上去。还记得去年你回家,小妹赖在你怀里和你这个大哥撒娇的模样吗?这世上哪儿有比她还天真爱娇的小姑娘哪?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死法!她还只七岁呀!我拼命骂丽渊,骂她怎么会没算出来!就在你小妹受苦受难的当儿,我这个当娘的还傻傻等着去探望她,忙着给她收拾了一大包她最爱吃的零嘴儿。可我的好儿子,你猜猜看,最后塞满你小妹嘴里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