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第11/17页)

“嗯,用这种方式阐述这个问题,有意思。让我想想。”我掏出一支毡头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幅简图,就是盖雷在我的黑板上画过的那幅折射图。“好了,”我说,一边想,一边把想法说出来,“我们假定,一道光束的目的就是选取一条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束怎么才能选出这条路?”

“这个……好吧,我们设想万物皆有灵魂,采用拟人化的说法。这束光必须检查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径,计算出每条路径将花费的时间,从而选出耗时最少的一条。”他一筷子夹走盘子里最后一个锅贴。

“要做到你说的这一点,那道光束必须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目的地是甲点,最快路径就与到乙点全然不同。”

盖雷又点点头,“一点没错。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最快路径’这种说法就失去了意义。另外,给定一条路径,要计算出这条路径所费的时间,还必须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比如有没有水之类。”

我定定地注视着餐巾纸上的简图,“就是说,这道光束事先必须什么都知道,早在它出发之前就知道。对不对?”

“我们这么说吧。”盖雷道,“这道光不可能贸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后再作调整。需要重作调整的路绝不会是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必须在出发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计算。”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这道光束,在它选定路径出发之前,必得事先知道自己最终将在何处止步。这一点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很清楚。我抬头望着盖雷,“这就是我一直觉得古怪的地方。我很不安。”

未来有一件事,我还记得。那时你十四岁。你从你的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上面涂涂抹抹的是一份学校作业。

“妈,两边都赢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我那时正在电脑前写一篇论文,我抬起头,“啊?你是说双赢?”

“有个专门的词,跟科学有关系,数学之类。还记得上回爸爸来的时候,他当时说起股市时就用了那个词。”

“唔,好像是。可我记不起他怎么说的了。”

“我必须知道这个词,我的社会调查报告里要用。连搜索都不行,除非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

“真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你爸爸问问?”

从你的表情上看,你不愿意。将来那个时期,你和你父亲不大合得来。“你给爸打电话问他。别跟他说是帮我问的。”

“我认为你满可以自己打这个电话。”

你会大发脾气,“天哪,妈!自从你跟爸爸分手,我连做作业都找不着人帮忙。”

真是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你都可以归结到我和你父亲离婚。

“我帮过你呀。”

“一百万年前的事了,妈。”

我决定不跟你纠缠这个话题,“只要记得,我一定会帮你的。可我真的不记得那个词了。”

你会气呼呼地掉头冲向你的卧室。

我抓紧每一个机会练习七肢桶语言B,或者与其他语言学家共同研讨,或者一个人自学。阅读七语的新奇感给了我强大的学习动力,在语言A中我就缺乏这种动力。我的书写大见起色,这让我倍感欣慰。经过一段时间,我笔下的句子形状越来越像样,衔接也更加紧密。我的水平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不多加考虑时反而写得更好。现在我不再需要下笔之前小心翼翼地设计安排,只须振笔直书。开头的几笔几乎总能融合进我想表达的整个句子,既漂亮又优雅。这方面我的能力已经越来越接近七肢桶了。

更有意思的是,七肢桶语言B逐渐改变了我的思维习惯。对我来说,思维意味着心里说话。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我的思维和语言具有音位相关的特点。一般情况下,我心里说的是英语。不过也不尽然。高中毕业之后的那个夏天,我参加了一个封闭式俄语学习课程。到夏天结束时,我思维时使用的语言已经成了俄语,连做梦时用的都是俄语。不管用什么语言,模式都是一样的:思维就是在心里,用内在语言说话。

如果思维时使用的是一种没有发音表达形式的语言,那会怎么样?我对这种情况一直很好奇。我有一个朋友,父母都是聋子。从小到大他一直使用手语。他告诉我,他思考问题时心里用的语言常常是手语。我非常感兴趣,思维竟然能够这样构成。此人思考时内心没有声音,脑子里只有一双手比来画去。

在学习七肢桶语言B的过程中,我也有了类似体验,其怪异程度比我那位朋友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构成我的思维的是一团团图像式符号。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维竟然不是通过内心的声音表达!而只是凭着心灵的眼睛看到一团团七语,像窗户玻璃上的雾气一样渐渐展开!那一瞬间真是让人心醉神迷。

我的书写越来越流畅,七语书写之前在脑子里便已经完全成形,即使是比较复杂的观念也能一下子形成文字形式。但这并不代表我的思维速度比从前更快,只说明我的思维与极度对称的七文保持一致。七文好像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字,它们几乎类似于佛教中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案。我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在我的冥思中,前因与后果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而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观念与观念之间并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顺序,没有所谓“思维之链”,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在我的思维过程中,所有组成部分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念头具有优先权。如果有优先权这个说法,那么,所有组成部分都具有相同的优先权。

国务院派来一个名叫霍斯纳的代表,他的任务就是根据我们与七肢桶的交流,教训我们这些美利坚合众国的科学家。我们坐在视频会议室里听他滔滔不绝。我们的麦克风是关上的,于是盖雷和我可以交换意见而不打扰霍斯纳大人。有时我们也听听,可我担心盖雷白眼翻得太多,这对他的视力可不是好事。

“它们从遥远的星际来到地球,一定肩负着某种使命。”那位外交官说。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腔,“谢天谢地,它们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如果不是为这个目的,其目的是什么?它们是采矿的?人类学家?传教士?无论其动机如何,它们肯定想得到什么。或许是想得到我们太阳系的采矿权,或许是想要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或许是想在人类中间传教布道。肯定有什么是它们想要的,这一点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