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第13/17页)

不可能统一,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为上面提到的矛盾,岁月之书这种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逻辑上不可能。要不然还可以大方点:岁月之书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读者读到——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保存,不给任何人借阅权。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个人意识的本质部分。

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下班前我来到盖雷的办公室,“我打算今天就这样了。想跟我一块随便找点东西吃吗?”

“好啊,马上就来。”他说。他关掉电脑,整理好几份文件,然后抬起头望着我,“哎,想不想今晚去我那儿吃饭?我来做。”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会做饭?”

“只会一个菜。”他承认道,“但味道很好。”

“行。”我说,“我挺有兴趣。”

“太好了。咱们只需要去趟商店买点配料。”

“不用那么麻——”

“去我家路上就有一家店,一会儿就好。”

我们各开各的车,我跟在他后面。他很突兀地转向一个停车场时我差点跟丢了。这是一家美食商店,不大,却有各种各样的稀奇食品。不锈钢货架上一排排高高的玻璃樽,里面塞满进口美食,玻璃樽旁放的是种种专门厨具。

我陪盖雷选购新鲜紫苏、番茄、大蒜和意大利扁面条。“隔壁有家鱼市,待会儿咱们可以过去买点鲜蛤。”

“听上去不错。”我们走过厨具区,货架上一排排胡椒碾子、大蒜夹和沙拉钳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的视线落在一个木质沙拉钵上。

等到以后你三岁大时,你想从厨房台子上拉一条洗碗巾,结果带倒了这个沙拉钵。我一把没抓住,钵沿会磕在你脑门上,你的额头上将被划开一道伤口,需要缝一针。你父亲和我紧紧搂着你,在急诊室等了好长时间。你抽抽搭搭哭个不住,衣服上全是凯撒沙拉酱。

我伸手从货架上取下那个沙拉钵,自然而然,一点儿也没有被迫的感觉。就好像未来那一天,这个沙拉钵朝你落下去,我想冲过去抓住它一样,不假思索,纯属本能。

“这种沙拉钵我倒是可以买它一个。”

盖雷瞧瞧这个钵子,赞赏地点点头,“你瞧,在这家店逛逛是件好事吧。”

“是啊,是件好事。”我们排队,分别为自己买的东西付款。

考虑这样一句话,“兔子可以吃了。”如果把“兔子”一词当作“吃”这个动词的对象,这句话的含义就是饭准备好了。如果“兔子”这个词是主语,这句话的发生环境便可能是小姑娘告诉妈妈,她已经为兔子准备好了饲料。同样一句话却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它的确切含义只能依靠上下文关联来决定。

再来考虑光的折射,光以一个角度触及水,然后改变其路径。可以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解释: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

这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地所耗费的时间。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

可以将物理意义上的宇宙视为一种语言,其语法极度含混。每一个现象都是一种表述,可以从两种截然不同的角度加以阐释,一种是因果角度,一种是目的角度。两种解释角度都是成立的。无论上下文如何,都不会因此失效。

当人类和七肢桶的远祖闪现出第一星自我意识的火花时,他们眼前是同一个物理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感知理解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导致了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出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它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有关你的死亡,我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攀岩的人是我——居然是我,你能想象我在攀岩吗?——而你只有三岁大,待在我背的某种背包里。我们离岩缝只有几英尺远,到那里就能休息休息。你耐不住性子,不等我爬上去,你就开始自顾自爬出背包。我叫你停下,你当然不理睬我。你向外爬时我感觉得到,你的重量从背包一边移到另一边。接下来,我感觉到你的左脚踩在我肩膀上,然后是右脚。我声嘶力竭地朝你大喊大叫,可却腾不出手来抓住你。你朝上爬,我能看见你运动鞋底的波浪形花纹。接着我看见,你的一只鞋底下有一片风化岩剥落了,你从我身边滑下去,我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一动。我朝下望,眼看你越坠越远,你的身体越来越小。

然后,突然间,我已经在太平间里。一个勤杂工掀开罩单,露出你的脸。我看见的是二十五岁时的你。

“你没事吧?”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动静把盖雷惊醒了。“我没事,只是惊了一下,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睡意蒙眬地说:“下回咱们去你家好了。”

我吻了他一下,“别担心,你家很好。”我们蜷在一起睡了,我的背靠着他的胸膛。

今后,你三岁时,有一次我俩爬一段很陡的盘旋楼梯,我会紧紧拉着你的手,你会使劲挣开。“我自己能行。”你会坚持说,然后从我身边走开一段,证明自己说得没错。那时我会想起这个梦。你童年时,类似情景将一次又一次反复重现。我几乎相信,正是因为我时时想保护你,反而激发了你执拗的天性,让你养成了攀登的爱好:先是幼儿园的儿童攀架,然后是我们屋外的树木、攀岩俱乐部的岩壁,最后——国家公园的峭壁。

写完最后一个词根,我放下粉笔,坐进办公室书桌旁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审视自己写下的满满一黑板的七肢桶句子。这个句子有好几个复杂从句,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一大团黏结成为一个整体。

看着这样一个句子,我明白了七肢桶为什么会发展出一套像语言B这样复杂的书写系统。这种文字系统只适合具有同步并举式思维模式的种族。对它们来说,口头语言是个瓶颈,因为说话需要一个字一个字连续地说。而书写则不同,一眼之下便能摄入一张纸上的每一个符号。故意将文字也套上紧身衣,像口头语言那样一个字一个字以线型模式完成,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七肢桶决不会这么做。七语的书写自然会尽量利用纸张的二维平面特性,而不会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它们会把一张纸全部写满,只消一眼,上面的内容便同时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