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第14/17页)
现在,七肢桶语言B也引导着我的意识,发展出一个同步并举式的思维模式。我因此明白了七肢桶口语的基本原理;我从前习惯于线性思维,觉得它们的口头语言有颇多不必要的绕来绕去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七肢桶口语发音方面仍然有连续性的限制,它们的口语极力想在这个限制之内获取最大程度的灵活性。明白了这个,我现在能够更加自如地运用语言A,但我仍然觉得,语言A只是语言B贫弱的替代品。
传来一记敲门声,盖雷探头进来。“韦伯上校马上就到。”
我挤出一个苦脸,“好吧。”韦伯要来参加与弗莱帕和拉斯伯里的对话,由我担任翻译。我从来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也讨厌这种工作。
盖雷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吻我。
我笑了起来,“想在他来之前打起我的精神头儿?”
“不,想打起我自己的精神头儿。”
“其实你对和七肢桶谈话根本没有兴趣,是不是?参加这项工作只是为了把我弄上床。”
“嘿,你可算把我看透了。”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最好相信这一点。”我说。
我还记得未来那段日子,你当时只是个婴儿。我会半夜两点跌跌撞撞地下床给你喂奶。你的婴儿室里一股子味儿:治尿布疹的油膏味、爽身粉味,还有屋角尿布桶里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尿味。我会在你的摇篮前弯下腰,把你这个哇哇大哭的小身体抱起来,坐在一把摇椅里喂你。
“婴儿”这个词源自拉丁语,意思是“不能说话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话的意思你可以毫不含糊地表达出来:“难受。”你时时刻刻表达这个意思,一点儿也不犹豫。你哭起来时会变成愤怒的化身,小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全力表达这种情绪。有件事挺好玩的:你安静下来时好像会发出一种光。如果有人要替这时的你画一幅像,我会坚决要求他画上这轮光晕。可要是不高兴起来,你简直成了个小喇叭,全部身体构造好像都是有意用来发出噪声。你这种时候的画像就是一个警报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报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个阶段,对你来说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不给你喂奶的时候,你不会有什么心满意足的回忆,对未来也不存任何期待。可吃奶的时候,一切就将截然不同,这一刻的世界尽善尽美。你只知道这一刻,活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从很多方面说,这种状态真让人羡慕。
七肢桶无法用我们所理解的“自由”或“受约束”来描述。它们既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不是毫无能动性的机器人。七肢桶意识模式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它们的行动与未来事件相合,而且在于它们的动机与未来事件的目的相统一。它们行动,使既定的未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
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存在。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两种意识不一样,仅此而已。这就好像在哈哈镜前,看不见照镜子的人,只能看到镜中形象。镜中出现的也许是个绝代佳人,也许是个鼻子上长着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长到胸口。两种形象都是合理的阐释,没有对错可言。但是,镜子中一次只有一个形象,你无法同时看到两个。
与此相类,预知未来又与自由意志产生了矛盾。正因为能够自由选择,所以我不可能预知未来。反过来说,如果我已经知道了未来,我便不可能反抗这个既定的命运,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来告诉其他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反抗。预知未来的人不会奢谈未来,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我打开录像机,塞进去一盒录像带,上面录着沃思堡视镜前的一次对话。与七肢桶谈判的是一位外交官,伯哈特担任翻译。
外交官讲的是人类的道德信仰,极力宣扬人类的利他主义,希望以此为今后的谈判作好铺垫。这场对话的结果七肢桶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还是积极参与,非常热心。
如果我试图对某个不曾预知这一切的人谈起这些事,他一定会问,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浪费语言?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但问题是,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也是一种行动。按照语言—行为理论,诸如“你被逮捕了”、“我将这艘船命名为……”、“我保证”这些语词,其本身就是行为,仅当发出这些语词之后行为才算完成——话一出口,行为即成。对于这些行为而言,预先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并没有什么关系。婚礼上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句“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说出这一句话。没有这句话,单有其他仪式是不行的。对于述行语词而言,说话就是行动。
对于七肢桶来说,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行为性的。它们所说的话不是用来交流思想,而是用来完成行为。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它们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进行。
“金发小女孩先尝了尝熊爸爸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甘蓝菜,她讨厌甘蓝菜。”
你咯咯咯笑起来,“念错了,念错了!”未来那个时候,我们将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开一本薄薄的、贵得要命的硬皮书。
我继续念:“小女孩接着尝了尝熊妈妈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菠菜,她也讨厌菠菜。”
你会把小手伸到书上拦住我,“你得按书上写的念!”
“我就是按书上写的念的呀。”我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你。
“才不,你没有!故事里不是这么说的。”
“好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是怎么写的,干吗非得我念给你听?”
“我想听你念嘛!”
韦伯的办公室里有空调,凉快极了。空调带来的舒适几乎可以抵消和他谈话的不愉快。
“它们愿意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换。”我解释说,“但不是贸易。我们只须给它们些什么,它们也给我们一些东西作为回报。双方事先都不告诉对方自己这一边要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