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塔(第5/9页)
这个路段之前,各队拉车汉的间隔一直很均匀,现在却不得不作出调整。启程上路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早,好在拉车时多一点阴凉,少一点日晒。到了与太阳齐平的路段,他们已经完全改在晚上拉车了。白天的时候,热风吹着,大家赤裸着身体,大汗淋漓,极力想睡一会儿,却又担心睡着了被烤死。不过拉车汉们在这个路段来往过许多次,没有热死过一个人。终于,他们爬到了高于太阳的地方,情况总算跟太阳下方的路段一样了。
现在,白昼的天光变成从下向上照耀,这个景象简直反常到了极点。阳台上的有些板子被抽掉了,好让下面的阳光透上来,照射上面的泥土,以及泥土上的庄稼。这些庄稼也不再向上生长,而是横生蔓长,或者向下生长,弯曲着茎叶伸向阳光。
接下来,他们接近了星辰的高度。星星四面散布,像一个个小小的火球。希拉鲁姆原本以为它们会比较稠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即使多了许多在地面上无法看到的小星星,它们仍旧显得十分稀薄。星星们也不是处于同一高度,而是高低错落,分布在他们上方几里格的位置上。由于不知道这些星星的大小,很难判断它们离大家是远是近。偶尔也会有一颗运行到非常接近大伙儿的位置,这时就能看出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希拉鲁姆意识到,所有来往于天空中的天体,其速度都大致相若;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一天之内,从世界的一边运行到另一边。
白天的时候,天空的蓝色比在地面上看到的淡得多。这表明他们已经接近天堂窖底了。细看之下,希拉鲁姆吃惊地发现有些星星居然大白天也能看见。由于太阳的照耀,在地面上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它们。可在这个高度,这些星星清晰可辨。
一天,南尼急急忙忙地找到他,说:“有颗星星撞到塔上了。”
“什么!”希拉鲁姆四下张望,大惊失色。他觉得头昏脑涨,好像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似的。
“不,不是现在。很久以前的事,一个多世纪以前。有个住在这儿的人这么说来着,他的祖父当时在场。”
两人走进巷道,只见好几个矿工围坐在一位枯瘦的老人家身边。“……射进塔砖,就在这上头大概半里格的地方。现在还能看见留下的大疤呢,像出水痘留下的一个老大麻点。”
“那颗星星怎么样了?”
“它卡在墙里,烧得咝咝响,亮得让人不敢正眼看它。大伙儿本打算把它撬松,说不定它还能接着飞。可它实在太烫了,没法靠近,大家又不敢往上浇水。过了好几个星期,它才冷却下来,变成了一大块疙疙瘩瘩、来自天堂的黑色金属,有一个人双臂合抱那么大。”
“那么大?”南尼的声音里透着敬畏。有些星星的运行轨道会让它们最终坠向地面,人们有时能捡到小块的天堂金属。这些金属比最硬的青铜还硬,无法熔化重铸,只能加热后锻打。护身符就是用这种材料制作的。
“一点没错。地面上,这么大块的天堂金属听都没听说过。想想看,用它能打成多少工具!”
“你们不会当真用它打造工具吧?”希拉鲁姆震惊不已。
“哦,不,不。大家碰都不敢碰它。所有人都下了塔,等待着耶和华的惩罚,因为他们惊扰了神圣的造物。他们等了好几个月,却什么兆头都没等来。最后大家回到这里,把那颗星星撬了下来。现在它被供奉在下头城市的一座神庙里。”
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一个矿工开口了。“这座塔有那么多故事,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这一个?”
“这是个罪过,不能随便讲的。”
他们越爬越高,天空的蓝色也越来越淡。到最后,一天早晨,希拉鲁姆醒来后站到塔边,抬头一看,吓得大叫起来:之前看着还是苍白的天空,现在的样子却好像白色的天花板,扣在他们头顶,伸向无尽的远方。这说明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天堂的地窖,可以看清它的底部——那个拱形窖底就像一片硬壳,将整个天空容纳其中。所有矿工都压低嗓音窃窃私语,不断抬头看天,活像一群白痴,逗得此地的高塔居民捧腹大笑。
继续攀登时,他们才吃惊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接近目的地。窖底一片空白,让他们的眼睛无法判断,辨不清远近。可突然间,它已经近在咫尺,就在他们头顶。现在,与其说他们是爬向天空,不如说他们正攀向一片毫无特征、白茫茫的大平原。这片平原向各个方向延伸开去,大得无边无际。
这幅景象让希拉鲁姆的所有感官都变得颠倒错乱。有时候,望着上面拱形的窖底,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不知怎的翻了个个儿;如果不小心失足,他不会摔向下面,而会坠向上方的窖底。有时候,窖底总算好端端地待在他的上方,却又显得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它就像一片岩层,其重量堪比整个世界,偏偏却没有任何支撑,这让希拉鲁姆产生了一种他身在矿井之下时从未有过的恐惧:害怕拱顶坍塌,把他埋在下面。
还有的时候,那片窖底又像一片壁立的峭壁,从他眼前向上升起,高得无法想象;而他身后黯淡的大地仿佛变成了另一片相似的绝壁。这时的高塔则成了一根夹在两堵峭壁之间的缆绳,抻得紧绷绷的。还有一种情形比上面的种种更加可怕。在某个瞬间,“上”和“下”好像不存在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爬行。这种感觉很像对高度的恐惧,只是比那个吓人得多。他时常从惊悸不安的睡眠中猛然惊起,浑身是汗,十指抽搐,拼命想抠住铺砖的地面。
南尼和其他许多矿工同样整天眼神涣散,但谁都不说自己晚上做了什么噩梦。和工头彼利的预想相反,攀登的速度变慢了。窖底在望不但没有起到激励作用,反而让大家提心吊胆。同行的拉车汉对矿工的表现很不耐烦。希拉鲁姆不禁心想,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这些都是什么人啊?他们是怎么保持理智,不堕入疯狂的?他们怎么习惯这一切?出生在这种固态“天空”下的孩子,看到下面的大地时会不会吓得尖叫起来?
也许人类本来就不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人类的天性限制了他们,不让他们过分接近天堂,那么,人类或许应该好好待在地面才是。
他们登上了塔顶。方位错乱的感觉逐渐消失,也许是因为大家慢慢习惯了。站在这里,站在塔顶的方形平台上,矿工们举目望去,他们看到的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色:在他们下面无比遥远的地方,透过云雾,铺开了一张由大地和海洋织成的地毯,向四下展开,直伸向视野的尽头。而悬在他们上方的,则是底下这个世界的屋顶,人间所谓“天”的极顶。天顶之下的他们,立身所在,正是这个世间的最高处。在这里,耶和华的造物中,能为人类所理解的,尽在眼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