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6/8页)
在我生活的地方,贾斯蒂丝在拉瑞德心里说,在我生活的地方男女不在乎力气的大小,重要的是你能用力气做什么。
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对跟拉瑞德学语言不感兴趣,所以时常不跟他们在一块儿,而是和母亲、萨拉一起,坐在家里纺纱编织,她们所在的地方老有歌声传来。必要的时候,萨拉会替贾斯蒂丝说出她的话。虽然贾斯蒂丝人不在,可其实她还是和他们在一起。拉瑞德挺生气,这样一来他和詹森就没法真正独处了。不管他们走得多远,不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多低,都躲不开她。贾斯蒂丝自然清楚拉瑞德很不爽,但照做不误。
至于贾斯蒂丝所说的,他们那里男女力气一样大,拉瑞德倒是并不惊讶。在一个人人都能在水上行走,都能制造疼痛,都能不张嘴就聊天的地方,还有什么怪事儿是不可能的呢?拉瑞德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你们从哪儿来?”
这个问题把詹森逗笑了。“她不会告诉你的。”他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她的家乡已经不在了。”
“你们不是同一个家乡的吗?”
詹森的笑容不见了,“她从哪儿来,我就从哪儿来。我的家乡也没了。”
“实在搞不明白你们的烦恼,或者说,你们的秘密。你们到底从哪儿来?”拉瑞德想起了那颗坠落的星星。
詹森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就从哪儿来。”
他们经历了星际旅行。“那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宇宙那么大,为什么偏偏选了平港村?”
詹森耸耸肩,“这要问贾斯蒂丝。”
“不用问,我只要在心里想想,贾斯蒂丝就收到了。现在连我半夜梦醒的时候都不是一个人,连我做了什么梦,某人都一清二楚。”
我们来,是为了找你。贾斯蒂丝默默说。
“找的是铁匠的儿子,还是那个采蘑菇高手?你们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跟你能从我们身上得到的一样。”詹森答。
“那是什么?”
我们的故事,贾斯蒂丝答道。我们来自何处,做过什么,又为何离开;以及,痛苦为什么再度降临你们的星球。
“你们和痛苦降临有关?”
是的,正如你的直觉一直告诉你的。
“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你的词汇,你的语言。写下来,简单明了,平实可信。
“我不是文书。”
那正是你的长处。
“我写了,谁会去读?”
你将记录真相。了解真相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会读,会信。
“他们信了,然后呢?”
“然后,将阻止再次发生着火的木筏那样的悲剧。”这次回答的是詹森。
拉瑞德想起了那个烧得皮开肉绽的人,他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某个幻想出来的神明。到现在为止,拉瑞德还是无法肯定詹森和贾斯蒂丝是好人还是坏人:贾斯蒂丝也就算了,反正他不怎么喜欢她;而正因为喜欢詹森,这个问题更加令他苦恼。但退一步说,他们总比以无上之神的名义施加折磨的人要强。然而,他还是不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我自己写过的文字最长不超过一页,别人读过我写的就更少了,比我的名字都长不了多少。整个宇宙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们还没说,为什么偏偏选上我?”
因为我们的故事必须简单通俗,连最单纯的人都能读懂。故事只能在平港村写。
“像平港村这样的地方也多得数不过来。”
可我只认识平港村。我早就认识你、了解你。当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我想回家,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地方?你什么时候来过?”
“够了,”詹森说,“你已经逼她说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写,也不知道该不该写。”
詹森没有替他做决定。“这由你决定。”
“你们的故事,能让我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能让我明白为什么柯兰妮死得那么惨吗?”
可以。它能告诉你的,比你的问题还要多得多。贾斯蒂丝说。
拉瑞德的工作始于梦境。每天晚上,他都会醒来四次,五次,六次;每次醒来,他依旧看到用劈开的原木垒成的墙壁,用泥土夯实的地面,兼作梯子的楼梯,依旧向上通往小小的客房。壁炉里的火苗仅剩星星点点,一只猫蜷在炉前。羊皮挂在框架上晾干,就快可以制成羊皮纸了。织布机仍在角落里;村里的织布机当然会放在这里。从拉瑞德还是个婴儿起,这一切就一直在他眼前,可自从做过那些梦之后,这一切就令他惊讶起来。一开始,他感觉这些东西奇怪,跟着,越看越觉得违和;因为,相比贾斯蒂丝在梦中向他展示的那个星球,父亲的小旅店显得那么脏,那么令人厌恶,那么贫穷,那么叫人丢脸。
这些都不是来自我的记忆,贾斯蒂丝告诉他。我在梦中展示的是詹森的过往。不先了解他曾经生活的星球,你怎么写他的故事呢?
于是,拉瑞德每天夜里行走于首星(Capitol)干净的白色长廊,就连灰尘都不敢落在那儿。到处都是长廊,通往明亮的、挤满人的大房间——拉瑞德这辈子都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多人存在。然而在梦中,他知道,这些人只是那个星球上的一小部分。那些长廊从头到尾长数英里,由表及里、从南极到北极遍布整个星球;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海洋除外,那是仅有的生命还在靠自身循环往复的地方。他们到底还是做了一些努力,来铭记有生命的世界。各条长廊之间是小小的花园,精心栽培的植物被巧妙布置成森林的模样,人们可以随时在这里采蘑菇;然而没有生命,除了精心栽种和照料的植物。
地铁在四通八达的隧道中纵横驰突;在梦里,拉瑞德手持一个软碟,只要插进扁平的槽口就能做任何事:旅行,进门,使用小隔间;在这些小隔间里,没人跟你说话,给你讲这讲那。拉瑞德听说过这类事情,可那都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与平港村的生活从没有过交集。而现在,那些夜晚的记忆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发现自己竟然以长廊居民的步幅在森林里行走,会被野猪留下的痕迹吓一大跳,因为在首星上,从来没有生物通过的迹象。
随着对各种场景越来越习以为常,他的梦开始以故事的形式呈现。他看到了真人秀演员,那些人的一生都会被拍摄下来给其他人看,就连在黑暗的夜幕下或私人的小屋里做的事也不例外。他看到,有种武器能让人从身体里面起火,大火从眼睛里喷出来,就像火焰烧穿了破布。在首星上,人类总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危险得犹如大风阵阵之下一片落在栅栏上的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