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5页)

父亲倍感尴尬,用另一只手去挡住残肢。这种滑稽感让人心酸,他的手没去遮私处,而是慌乱地去遮不存在的东西。

“闭嘴,萨拉。”母亲尖声叫道。

“应该长出手指了啊,已经是春天了。”萨拉说。

“不会长出新手指了,”父亲说。刚才的惊慌已然过去,他移开了手,拿起厚实的羊毛布擦拭身子。母亲过来给他擦背,途中推了萨拉一把。“走开,萨拉。自己玩去。”

萨拉放声大哭,像特别疼一样。

“你怎么了?我可没用力推你啊。”母亲说。

“你为什么不那么做!”萨拉尖叫道,“它在哪儿?”

这时,贾斯蒂丝出现在楼梯口。他们这才明白萨拉的意思。萨拉奔向贾斯蒂丝,“你明明做得到的,我知道你可以的!它在哪儿?你说过爱我的,你说过你爱我的!”

贾斯蒂丝只是站着,看着父亲。他正拿一条毛巾遮着私处,听了萨拉的话,他把大毛巾丢给母亲,径直跨出铜盆,走向贾斯蒂丝。“你向孩子承诺了什么?”他质问道,“在我们家,对孩子们的承诺都是严肃的。”

贾斯蒂丝没有回答,萨拉先说了。“她能让你长出一条新手臂。”萨拉说,“她在心里告诉我的,我还梦见过呢。我梦见那条手臂像花一样绽放,你的手指又长在原处了。”

詹森走到他们中间。

“别管闲事,詹森。这个女人一整个冬天都像幽灵似的在我们的屋子里飘荡,我要搞清楚,她到底对我女儿承诺了什么。”

“先穿上裤子吧,父亲。”詹森说。

父亲冷冷地看了詹森一会儿,伸手拿来一条裤子穿上。

“贾斯蒂丝没向萨拉承诺任何事情,但萨拉还是看到了——看到了贾斯蒂丝想要做的事,而不是她应该做的。”

“让我的残肢上长出新的手臂?只有无上之神才做得到,而无上之神已经抛弃这个地方了。”

“没错。”詹森说。

“萨拉怎么会知道那女人是这么想的?她们独处的时候,她说过吗?”

“贾斯蒂丝的种族有个特性,如果她爱着谁,就没法向那个人掩饰心底的秘密。她从没想欺骗你女儿,也不是故意让她失望。萨拉看到的那些,是禁止事项。”

“禁止事项。那如果没被禁止,她有能力治好我的手臂吗?”

“我们来这里,”詹森说,“是为了写一本书,因此离不开拉瑞德的帮助。他明天就能写完了,然后我们就离开。”他走向贾斯蒂丝,轻轻地把她推回楼梯口。萨拉还站在楼梯口大声哭泣。父亲穿好裤子。拉瑞德坐在炉火边,看着火苗争先恐后地想从烟孔飘走,但在接近出口时便已熄灭。

先降生的是男孩墨尔西(mercy,慈悲),贾斯蒂丝(justice,公正)是他的妹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就已经了解他们的性格了,两人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墨尔西受不了别人受苦,贾斯蒂丝则不惜代价地追求公正和平等。

贾斯蒂丝的名字不是虚有其表,它给了她荒凉而漫长的童年时光。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起,她就能看透周围的人的记忆,有些甚至是被强加的。父亲,母亲,以及千万过客,都有各自的心事,都有各自的过去,都有一些需要铭记的重要记忆,而贾斯蒂丝都早早地看到了。她不得不努力记住自己是谁,记住哪些记忆才是她自己的。她太小了,生活阅历太浅,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迷失了自我。最终,令她重拾自我的,是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意愿——让事物各就其位,让均衡存乎万物,使所有正义获回报,使一切罪恶受惩罚。

打童年起,她就渴望能更像充满同情心的哥哥墨尔西。他们在很多方面很相像——都经历过恐惧,承受过自己的年龄不该承受的苦难。但墨尔西的愿望是独自承受,把苦难从别人身上揽过来,而贾斯蒂丝尝试寻找苦难的根源,从源头纠偏。她对所有问题都穷根究底,强烈的求知欲把教她的老师们折磨坏了。墨尔西小小年纪就取得了观察者的资格,因为他天生对痛苦有着敏锐的感觉,并很快掌握了治愈的技能。贾斯蒂丝则老是从学业中分神,终于有一次,老师问她,你成不了观察者怎么办?有些工作是基础中的基础。

我会的,她冷静地答道。因为墨尔西已经当上了。

于是她把儿童喜爱的游戏通通抛诸脑后,在学校的树上专心致志地练习。那些练习对墨尔西而言易如反掌,对她却痛苦不堪。她时常进入墨尔西的头脑(他也乐于接纳她),想知道为什么他能迅速感知并化解饥饿,能快速找到并治愈伤患。但她最后终于明白,并没有任何窍门:墨尔西爱他所接触的每个人,关心他们的福祉甚于关心自己。而贾斯蒂丝几乎不爱任何人,仅仅根据当事人的是非观来评价他们(如此标准下鲜有好人),她的爱从不轻易给人。于是,观察几乎是一门有违她本性的课程。直到二十岁时,她才终于完成了树上的学业,获准进入“池塘”。

那时,她所有的童年伙伴都已观察了数年之久,而墨尔西已经是大师级人物,被委以每天八小时的观察职责。当然,贾斯蒂丝并没有自责进步慢,她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她的才能并不在此,多付代价在情理之中。

她顺利地通过了实习。第二天,她第一次独立担负观察任务。她步入“花园”,褪去罗衫,以风为裳,踏入池塘。她轻轻俯下身,跪在浅水里,身子前倾,脸靠在水下光滑的鹅卵石上;脚趾,肚子,胸部和脸,依次浸入凉水;脚踝,臀部,后背和耳朵,沐浴在微风中;微风拂过水面,洒下一片片木棉。她屏住呼吸,这已然成为本能:自孩提时代起,她倒悬在学校的树枝上,千百次地练习放空身心,让心灵在宇宙中自由徜徉。

因是初学,她只被委任观察一个还处于农业社会的小村庄。那里的人们还未进入蒸汽时代,也不知电为何物。那是一个坐落在河边的小村子,小到只有一家旅店,旅店的老板还兼任村里的铁匠。

她在凌晨时分来到村子里,没有什么路人好观察。生活正自在地顺流而行,滑行在宁静而愚钝的树林之中;夜鸟不知疲倦地扑棱着翅膀,野兽正在黎明前觅食。在这样的时刻观察会是种愉快的体验,她想。

就在村里第一个孩子被饿醒时,贾斯蒂丝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墨尔西,她立刻就知道,虽然没把脸从池水中仰起——那是观察的禁止事项。墨尔西轻柔地抚摩她的背,像是在说,这就是生活,你现在找到它的真谛了。她无须回应表示自己听见了,但墨尔西还没说完。她的心门正处于紧闭状态,以排除杂念,专心观察,墨尔西的话说不进她的心里。于是,他开始大声地对她说话。她没听出那是他的声音,或许是脸探在水下的缘故吧,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奇怪。“他们说,贾斯蒂丝既聪明又漂亮,会给她观察下的一切带去公正;他们又说,我的妹妹内心阴暗透顶,竟可以在真相下安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