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1页)
新生活开始了,没时间给你太多感怀。
每天早晨,谢晓丹穿着球鞋从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1号线里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忍不住白一眼还挤在车厢里的人群,会愤怒,说明尚未麻木。纵然北京的早高峰地铁让人毫无尊严可言,在国贸站下车,比起还挤在地铁里的人群,至少多了几分优越感。谢晓丹定定神,学着公司前辈们的模样在一楼星巴克买杯拿铁,在办公楼层优雅洁净的洗手间换好高跟鞋,梳好头化好妆,对着镜中的自己绽放一个自信的微笑,唇红齿白,青春正好。无论美好与否的一天,便开始了。
行政助理的工作其实不复杂:订机票,订酒店,安排会议室,定期采购放在冰箱和茶水间里的饮料零食,周五的时候还要为律师们精心准备下午茶。所里的同事相互间都叫英文名,谢晓丹入职填表时没有思想准备,慌乱中随便写了个Amy,刚用了半个月,觉得叫Amy的人太多,所里就有两个,她怯生生地去找人事经理商量,是不是可以换个英文名。
说起来,人事经理Samantha吴,是谢晓丹的贵人。如果不是那天在电梯口遇到她,谢晓丹的人生将会在大兴飘着方便面味道的集体宿舍里展开另一个版本。尚且说不清是好是坏,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人生。所以,每次在所里碰到她,谢晓丹总是天然觉得亲切,又是帮忙又是套近乎,Samantha却似乎司空见惯,并不以此邀功,也没有表现出要晓丹跟她更加亲近的愿望,很好地保持着礼貌亲切又独立疏远的距离感。
听完谢晓丹的请求,Samantha坐在白色真皮旋转椅上哑然失笑,她的名字倒不多见,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Amy谢的痛苦:“名字只是个代号,叫什么都一样,你的名牌名片都印好了,改起来太麻烦。我倒是一直想跟你说,你这双鞋有问题,”她指指谢晓丹脚上的鱼嘴凉鞋,“看起来有点土气而且不专业,咱们入职培训的时候都讲过,工作场合不适宜穿凉鞋拖鞋,何况国贸里冷气这么足,不至于热到要把脚指头露出来吧。另外,中午王律师说,pantry(茶水间)的咖啡机又落灰了,你赶紧去跟保洁阿姨讲,下班以后,让她里里外外洗干净。她们那些人,干活都粗,你务必要盯住了,下次记得这些事做在前边,别让老板说!”
谢晓丹在大学时好歹也过了英语四级,来到金达却处处露怯:一次,一个外籍律师要晓丹去楼下赛百味帮忙买份三明治,晓丹问了三四遍,到底是全麦面包,还是蜂蜜燕麦面包,是照烧鸡,还是火鸡胸,是美乃滋酱还是蜂蜜芥末酱,反复都弄不明白,外国老板不得已,找来一个老秘书,才算是解决了午餐问题。从那以后,谢晓丹遇到外国律师都绕着走,可即便是和中国老板对话,也一样有蒙圈的时候。比如刚才,Samantha嘴里蹦出的那个单词,到底是说哪里的咖啡机落灰了?谢晓丹不敢问,Samantha骂她她倒不怕,只怕自己会越发被人瞧不起!这个楼层有六个咖啡机,大不了今晚上把所有的都洗了。谢晓丹这样想着,盯着自己的双脚走回座位,下意识地把脚指头从镶着假钻石的鱼嘴鞋的小孔里往回缩。她当然记得公司的着装要求,她只是不清楚所谓“土气不专业”的标准是什么,审美的茫然让她内心愈加惶恐不自信。唉,她突然想到笨笨的田蓉:说不定还是我救了你这个丫头呢!要是真把你丢到这样的环境里来,你不得吓得神经衰弱啊!
午休的时候,Amy谢已经完全忘记了名字的困扰,新的痛苦围绕着她,比起用独特的名字实现自我认同的心理诉求,此刻的她倒宁愿土气无知的自己普通一些平庸一些,最好低到尘埃里,不被人发觉。她饿着肚子,揣着钱包,注意力都在楼下商场那些漂亮橱窗里精致的鞋子上。她从Tod’s走进Feraggamo,又溜进Jimmy Choo,假模假式地拿起来看看,又似乎不甚满意地轻轻放下,那价签上的数字,让谢晓丹胃里隐隐痉挛。鞋店里的服务员眼睛最是毒辣,她们礼貌地冲谢晓丹微笑,看看她手里廉价的钱包,身上不明出处的衣服,还有胸前的工作牌,便冷冷地转过身,招呼其他顾客,或者索性和同事聊天去了。也难怪她们的势利和冷漠,这里随便哪一双鞋都至少顶得上谢晓丹一个月的工资,很明显,这女孩不是她们品牌的目标客户,谁都是为生计挣口饭,何苦在她身上浪费口舌精力呢。
谢晓丹越看越泄气,以为自己从五道口一步通关到了国贸大厦,却发现钱包里的实力原来只配window shopping。
不管怎么说,在大学同学中,谢晓丹依然是被大家仰慕的对象。当年在学校里几个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备胎,如今她一个都看不上。倒不见得是谢晓丹越来越现实,只是见过了外资律所里那些留洋归来西装革履的成功律师,确实很难再对那些穿着20块钱T恤,连cup-cake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屌丝产生兴趣。
说来可笑,当年范鹏华介绍给谢晓丹的那个好哥们儿——赵临冬,再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天傍晚,晓丹更新完所里的通讯信息表,伸个懒腰准备回家,突然接到条短信,是赵临冬,轻描淡写地说他来国贸开会,刚结束,约晓丹晚上一起吃饭。谢晓丹本打算找个理由推掉,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要去楼下吃晚饭,这么冷的冬天,多个人还能多点选择。
谢晓丹把赵临冬约到了平时不怎么舍得去的台北古早味,穿过国贸商场长长的甬道,两边造型独特的设计家居店,五彩斑斓的华贵瓷器店,这些她已经习以为常,气质和姿态也越来越像“CBDer”:下颌微抬,步履匆忙,铿锵有力,目无一切。等嗅到室内冰场的寒气时,古早味餐厅也就映入眼帘。老远便看到坐在店外天井处,那棵高大樟树下的赵临冬。谢晓丹在心底里笑起来,整个画面太突兀了,赵临冬无论神态还是穿着,都是十足的异类。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望着比半年前更加绚烂夺目的谢晓丹,男孩越发紧张局促,黑色菜单在他手中翻来覆去,他既不敢把眼神挪开,也不敢开口点菜。
“一碗麻油鸡面线,一份豌豆苗。”谢晓丹并不碰菜单,落座后直接对服务员说,俨然常客的样子。赵临冬的头还埋在菜单里,晓丹低头一乐,决定帮他解围。“你要不要尝尝他家的麻油猪腰面线,天冷的时候吃最合适。”
赵临冬的脑袋终于伸了出来,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好啊,我都可以,听你安排。”
“那就再来份猪腰面线,一个三杯鸡。”谢晓丹把面前从未打开过的菜单递还给服务员,打开雪白色的餐巾铺在膝上,笑容灿烂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跑国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