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2页)

突然,谢晓丹明白了,明白的不只是这幅画,还有这段关系里始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异样:画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裸体,是两个男人。

房间闷热,一瞬间,谢晓丹有点眩晕。她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推开窗,脚下的朝阳公园成片的绿荫映入眼帘,掩映其中的是红顶的游乐园,还有阳光下泛着光斑的碧蓝的湖面。20楼的风很劲,吹得晓丹的心也聒噪不安。她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上的钻戒:早就知道幸福没有那么简单,那颗炸弹到底是爆了。这道题目出得有点脱纲,对谢晓丹来说实在超乎想象。她想过自己的身世败露,想过和各种前女友、小美女来竞争,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层。晓丹仔细回顾,除了当年健身中心的私教有此嫌疑,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这件事到底有多糟糕呢?她实在拿捏不准。

可是,眼前还有很多她拿捏得准的糟糕处境。晓丹又看了眼房东前几天发来的短信,通知她月底之前必须搬家,愿意赔偿三个月的房租,因为房子的新买主不打算出租了。又是房价飞涨惹的祸,即便是每天和各种太太们出入中央别墅区的高档聚会,谢晓丹心里再清楚不过,没有了江中亮,自己就又会被迅速打回原形,甚至更惨:一个连固定居所都没有的,大龄北漂剩女。谢晓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咬牙认了这件事,可她情不自禁又回头看看那幅画,想起自己和江中亮在床上的缠绵,想起未来他们还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生儿育女,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谢晓丹犹豫不决时,门铃响了,中介来办钥匙委托手续。晓丹来不及深想,连忙整理了情绪,深吸口气打开门,穿着绿色劣质西装的小中介晒得黑里透红,满头大汗,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男女老少。

“姐,这五拨客户都等着看咱这套房呢,一直没钥匙也看不了,今天趁着您在,我就先约他们一起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谢晓丹愣了愣,点头示意他们进来,北京的有钱人是多啊,1500万的房子,跟动物园批发市场150块的牛仔裤一样,一帮人排队抢。

“晓丹,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人群中有个声音带着疑惑响起来。

谢晓丹循声望去,竟然是田蓉!她戴着墨镜,背着BV的包,身材发福得已经和“美女”二字无缘,两个老同学快两年没见过面了。

“这是你的?”田蓉一脸惊诧,她四下看看,拉着谢晓丹到角落问,“这是你的房子吗?”

“这是我……”谢晓丹一顿,任凭她上一刻内心有多纠结,这一刻,她还是舍不得把江中亮推远,“这是我未婚夫的房子,趁着现在市场好,我们想着把这套卖了。”

“啊,你要结婚啦!啥时候的事儿,咋都不通知我!”田蓉激动地拉起晓丹的手。

“只是订婚了,什么时候办还没定,确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晓丹扬手捋过额前的一缕碎发。可惜,田蓉并没有注意到她纤纤玉指上的大钻戒。

田蓉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呀,那太好了,哪天咱俩单约,你得好好跟我说说你老公是干啥的!哎呀,咱真是太有缘了,这套房子我还真看上了,完了我私下联系你老公吧,咱们自己交易,别走中介,凭空让他们挣去四五十万中介费,这钱还不如咱两家自己分了呢。”

看着田蓉兴奋的样子,谢晓丹好奇地问:“现在都涨成这样了,何况你都有多少套房子了,你怎么还买啊?”

“买!肯定得买!我跟你说,越限购越涨,这十年你还没看出规律吗?特别是朝阳公园这种核心区域的,肯定还得升值!北边泛海的新房,都15万一平米了,照样秒光呀,那还是四环外呢!我上个月卖了套房,得赶紧把卖房的钱再存到房里去。”一说到房子田蓉就兴奋,一口气说了很多,突然又担心谢晓丹听了这番话不卖了,急忙生硬地往回找补几句,“不过买房卖房的这点钱,也就是我这种炒房的挣挣,也担着风险呢,据说房产税马上要开征了,到时候肯定要跌一下,闹不好还砸手里呢。你老公肯定特别有钱吧,我这种辛苦钱,你们都不稀罕挣的!”

谢晓丹越听越无聊,房房房,这几年什么时候见到田蓉,她都在说房子的事。还好,她最后找补的那两句,听起来还算受用,晓丹未置可否地笑笑,转了话题:“哎,跟你们家李万兵怎么样啊,婚后生活挺幸福的吧?”

田蓉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脸立马灰暗了几分:“唉,就那样吧,对付着过呗,娃也要不上,你说能咋样……对了,忘告诉你了,我移民办完了。”

“啊,移民?你怎么想起移民了呢,移哪里了啊?”

“嗨,我能去啥地方,英语那么烂,无非就是搞个身份呗。新西兰,投资移民办得快,明年我得去蹲个‘移民监’,在北京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咱们要常聚啊。那天他们在大学群里说入学十五年要聚会,你看到没?哎呀我当时都一惊,一转眼咱认识都十五年了,我还记得你刚去国贸上班的时候,特别羡慕你那个女老板,说她住在棕榈泉,那时候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棕榈泉是啥。你看,这就是命吧,现在你卖棕榈泉的房子,我买棕榈泉的房子,人哪,不可能啥事情都顺利,咱们这十年,也就算是没白活的。”

听到这番话,谢晓丹应该满足的,但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胸口堵得慌。倒不是因为她跟田蓉的这场暗战看来还是胜负难分,这么多年,她们都拼了命想做自己的主人,城市的主人,命运的主人,时代的主人,结果,逝去了青春梦想,貌似只换来了华丽生活的一片残局。

高小骏两岁半的时候,陈青怀了二胎,是个计划外,但高畅想把孩子留下来。

陈青焦虑地看着已然拥挤不堪的小两居,满脸愁容地对丈夫说:“没房子怎么要老二,你给出个方案。”

高畅说不服她,请表姐谢晓丹来家里玩,顺便做做媳妇的思想工作。谢晓丹心想,陈青那么有主见的人,思想工作是随便能做通的?不过,她还是来了,来看看小外甥。一进门,高畅正嬉皮笑脸地跟陈青说:“你看人家九零后都不买房,不也一样过日子嘛,只要生出来,就一定养得活,大不了再租个三居室,车到山前必有路。”

陈青马上反驳:“什么九零后不买房啊,这跟年代有关系吗?每个人二十出头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买房这么庸俗的事,都不屑去想,更何况囊中羞涩,想买也买不起。等过几年挣了钱有了家,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咱们刚回国的时候,不也死活都不买嘛,还幸亏是我妈坚持买了这套,否则小骏住哪儿,现在房市交易这么活跃,‘买卖不破租赁’在中国根本不好使,你看姐都要让房东赶出来啦,租房子?你让孩子们跟着我们一起颠沛流离吗?姐你昨天看腾讯新闻了吗?一个上市公司都要靠卖两套北京的住宅来保壳,现在是做什么生意都不如炒房挣得多,这就注定了‘脱实向虚’啊。现在很多人动不动说时代扭曲,说有什么用呢!每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家,都逃脱不了这个过程,美国也好,日本也好,香港也好。高畅我跟你讲,这就是一场革命,在中国房子不仅仅是经济产品,它和教育资源、医疗资源、政治资源、经济资源都挂钩,社会阶层就这么重新洗牌了,强者恒强,弱者更弱;不流血的革命,却比暴力革命来得更彻底、更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