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雪(第2/4页)

那人小声地向面摊师傅道着谢,耳朵有些发红,眼眸中混杂着笑意,还有那么一点说不上的,淡淡的自豪。

他那时不懂这淡淡的自豪是因何而起,后来却又懂了……身为帝王,看到自己治下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点滴善意,怕是很难不自豪吧?

那人是因这一点点、一次次的自豪,而决意哪怕穷尽所能、赌上性命,也要这天下的安定吗?

那又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从不曾身为上位者,所以也并不能懂。

叫他看来,那人其实,说不上幸运。

生而为天子,又如何?

帝国积弊已久,宛如身染沉疴的暮年之人,要它活下去,还不如干脆打碎再重建一个盛世,来得更容易些。

那人真的不懂吗?他甚至还比徐来这样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侠客,阅历更广。

徐来和他闲谈,知道他去过塞北,入过军营,见到过北风狂乱,巨石滚走,也到过岭南,看过椰影白沙,碧天海岸。

医者的身份仿佛格外方便他游历,也格外容易让他看到民间的疾苦。

有次两人躺在月光下喝得微醺,徐来听他娓娓道来在东海孤岛上的奇遇,忍不住笑着问道:“云从,你年纪轻轻就整日在外游方,只怕一年到头都归不了一次家,你的父母师长,难道不曾埋怨过你?”

他话才刚出口,就隐隐有些后悔:他们这些江湖人,大半都没什么父母亲族,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洒脱浪荡。

还没等他慌着收回这句话,那人沉默了片刻,就轻声开了口:“外出游历,是我师长允诺了的。我还有母亲尚在人世……只是她不想见我。”

那时他还不知那人的母亲,就是他们的教主,只是有些感慨他母亲的淡漠,沉默一下后,就又笑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

后来想想,那人的父母亲缘,可以说是淡薄了吧。

那人刚一出生,亲生母亲就远走滇北,父母的恩怨纠葛,叫他从未尝过被双亲疼爱的滋味。

那人甚至连一副康健的身子都没有,自出生起就时时刻刻为寒毒折磨,学着治国,学着练武,还为了活下去学着医术。

徐来是个孤儿,八岁之前只能乞讨度日,但他想一想,觉得自己比起来那人,也还是要幸运许多的。

虽然之前八年是苦了些,但八岁那年后,教主就把他捡回了总堂,从此后吃得饱、穿得暖,有同门的兄弟姐妹们,大家热热闹闹、亲亲和和地一起长大。

还有幸学了极为厉害的武学,让他在十八岁初出江湖之后,就罕逢敌手,可以随心所欲地快意恩仇。

那人呢?在宫里那些年,怕是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日,不仅缠绵病榻,还有群狼环伺。

所以那人和他谈起游历时的趣事,一贯温和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轻松。

他开始不懂为何,后来得知了那人的身份和遭遇,才明白,这些在他看来犹如苦行憎一般的日子,或许已是那人难得的自在。

再后来呢?他曾为了那人违抗过教主一次,却还是因为立场的相对,再次站在了那个人对面。

天山下的风雪那么急,他望着倚在车门上的那个人,一身白衣如雪,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柔和笑意,对他笑了笑:“徐兄,我们又相见了。”

不过短短两年未见,他未曾想过那人竟已苍白衰败如此。好似数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经从那里凋零,只留下依然年轻俊美的皮囊,支撑着最后的风华。

他悄然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呵呵”笑了声开口:“看来你第一战的对手就要是我了……云从,我们曾比过一次,这一次却不知胜负如何。”

他话中带了三分讥讽七分冷意,仿佛借此就可以堵住心头的酸涩。

那人听了也微微顿住,唇边终于不再挂着那依稀温柔的暖意,抬手间清光流泻。

徐来的刀锋终于又撞上了王风的剑刃,两年过去,那人的剑锋添上了说不清的寒冷,像是每一剑挥出,都是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剑。

那样一往无前,也那样光华璀璨。

在这令人窒息的磨人剑光里,徐来忍不住想,这一次他是否会杀了自己?

上一次交锋,那人的剑中还带着柔和温煦的光芒,错开了对准他的剑刃,而这一次呢?是不是那已冷到极致的剑,会刺入他的胸膛。

然而就在他晃神之间,手中的银亮长刀却飞了出去,脱手而去的刀柄,昭示着他的犹豫和软弱。

那人手中的长剑,再一次悬停在了他的面前,再一次对着他笑了,那人的唇角依稀带着当年的和暖:“徐兄,你又输了。”

他抬起了手臂,抱住了那人向他倒来的身体,五指握了又握,还是抬起手,用袖头擦掉那人唇边刺目的血迹。

那人抬手撑住他的肩膀,勉力让自己不至于滑落在地,语气中带着些笑意:“母亲派来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徐兄。”

徐来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云从对我手下留情,却不怕我趁你无力杀了你?”

那人靠在他肩头,抬头去看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微微弯着唇:“若是死在徐兄刀下,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揽住了那人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抱起来,掀开马车的车帘。

车内有个滚成一团睡在角落中的人影,他认得那是天山派的掌门云自心,不由又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让她在车里面休息,自己赶车?”

那人靠着他的肩低笑了声:“云掌门总归是个女子,我怎好让她赶车。”

于是他就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亲自在外面的寒风中赶车?

徐来低头看了看他苍白的侧脸,终究还是低声叹了口气:“云从,每次见你,我都觉得我认得你,怕是个劫数。”

听到他这句分外无奈的话,那人竟然低低笑了良久,才轻咳着慢慢说:“徐兄,我认得你,却是三生有幸。”

徐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将他的身子放在车内半躺好,才又叹了口气:“我似乎要再一次叛教了。”

那人却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叛教,你擒住了我,这就要送我上玉龙雪山面见你们教主,如此大功,怎能说是叛教呢?”

徐来愣了片刻,沉声说:“你这是要将自己送到我手上?”

那人又低低笑了:“徐兄……我想再见一见母亲。”

徐来看着他,看他苍白无色唇边,弯出一个依稀温柔的弧度:“如今这样,我实在不能放心……我想见她。”

徐来定定地看着他,如果说生命像是火焰,那么他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一盏已经燃尽了的烛火,那光芒虽然依旧温暖,却已是很快就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