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4页)

“——甚至浑沌开天地,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咦!你笑什么!”

贞观回说:“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者,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起?”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半过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回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就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了一句:“好走——祝你生日快乐!”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像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好吧——”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深邃不尽,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长远够你想的……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3】

什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好梦实时空,消瘦不成人……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欉;春宵梦,日日相同;月也照入窗,照着阮空房;……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径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秋吟,碧落黄泉,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稍稍想着就方寸大乱,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拋其中一粒,余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拋,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拋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拋,将西粒拣尽为止。再者,即拣二粒,会合拋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左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拋之,且须巧妙落于右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拋,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拋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贞观自七岁入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