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7/9页)

“这位是城南望族,高家第二十六代排行第十八位的公子,名琮,字子玉。自幼惫懒厌学,斗鸡赌马却无所不能。半年前因为闹着要娶一名来历不明的贫家女,被当家的高老太太扫地出门了。”

“至于人类,肉质本就粗,又带土腥,偏偏你们又嗜吃这一口。罢罢罢,这下加上贪婪、痛苦、绝望,诸多味道,吃起来可还顺口?”

“你不用饿死,至少今天不用。”他朝高琮的方向招了招手。四个露出一脸呆傻表情的苦力将大瓮抬了进去,放下后,再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去,竟然连酬劳都忘记跟高琮要。他心底生寒,但眼见大瓮已被抬入人家内室,不得不进了门,隐约见有身量娇小的女子卧在帘幕之后,两位婢女随侍在侧。他赶紧垂眼束手,站在常青身边。

她在对着桌上躺着的阿姣说话——这一幕恐怖至极,高琮寒毛倒竖,却忽然想起阿姣来。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朱成碧身边扑过去,一只鲛人斜地里扑过来,将他按住张口就咬,他拼命踢打,竟然挣脱了。

帘幕后面传出更多的女子嬉笑声,听起来似乎不止一人。

“阿姣,救我啊,阿姣!”

“小梨小梨!”原本在撒娇的女声忽然微妙地转了调子,“汤包是个大笨蛋,我宁可饿死!”

他涕泪纵横,爬上案几,解开红绳。鲛人翻起身,一双还带着蹼的手冰凉刺骨,在他身前身后地摸,终于将当日他亵衣里藏的硬物取了出来,却是块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她捏紧手掌,卵石在她掌中碎成了粉末。

“您老人家尽可以等下去,我还要给我妹妹小梨攒嫁妆呢!”

“可是在找这个?”朱成碧举在高琮眼前的,正是那枚鱼尾形状的小小玉玦。“这可不是翡翠,乃是海底一种特殊的砗磲所制,其味儿辛辣刺鼻,寻常人闻不到,鲛人却一闻便知,退避三舍。你本来可以活,高公子,如果你不是为了上天香楼,把它给了常青。”

“都说过很多次了,没有想吃的新鲜食物出现啊!饮食者,乃是吸纳天地,顺应四时,与日月共生的大事,一粥一饭都不能敷衍,必须是命中注定,独一无二的想吃之物啊!在那之前我都不会再次动手的!”

世间万物,果然都有价格,只看你是否偿付得起。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我说,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天香楼有整整半个月没有开门了,客人们都在楼下等着呢!这样下去,怎么能赚到钱在临安城开分店?”

高琮瞪着那枚玉玦,简直要瞪出血来。他只觉得身上渐渐地寒冷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只遥遥地听着朱成碧在说:“这等美味,日夜放在枕边,白白养了那么久,你还是舍不得吃掉,如今他却是要吃掉你了。常青还特地跑去河边,最后一劝,你也不听——”

“那是要准备留到冬天吃的啊,红泥小火炉,天雪配鹌鹑,汤包你根本一点意境都不讲!”

“别,别听她胡说!”他拼尽力气,抓住阿姣的胳膊,“你能救我……”

“你亲手制的糟鹌鹑呢?”

她们二人沉默着,齐齐看着他的下半身,他也随了她们的视线往下一看——是一地的血,从腰部以下,竟然不知去向!他恍然想起刚才扑住自己的鲛人,退却的时候,似乎啃走了什么,却没想到是整整半个身体。这一惊之下,剧痛袭来,顿时就要昏厥过去。

“你们都被骗了!做馅儿用的玫瑰不是在子时采下的,我一尝就知道,露水味不足!”

“别,别让他们吃了我。求你,求你……”

提到银子两个字的时候,他隐隐磨牙。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带着奇异香味的泪珠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这可是寻芳斋的玫瑰酥,一日内只售十二只,要卖一两银子一个。”

“哎呀呀,可别浪费了!”

常青朝被扔在地上的兔子饼偏了偏头。

朱成碧举了只小瓶过来。阿姣却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他。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上,朝外缓缓勾画出一个笑容。随着这个动作,她原本细小的口朝两侧裂开来,露出里面数不胜数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地,朝他的头顶笼罩下来。

“没有东西可吃!我要饿死了,汤包——”

但随君意。

常青站在帘幕前面,几乎是敷衍性地略微拱手,便直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回答:“饿了就吃。”

这美味,一口也不会与他人共享。

那娇媚的女声就是从帘幕内部传来的。

娇媚的女声沿着高琮的脊梁而下,仿佛无数双抚摸的手。他不由得汗毛直竖,朝门内探了探身。他在楼下时望见的那扇挂月白色窗帘的圆窗就在眼前,只要一掀开,便能望见莲心塔。室内的地面装饰着软垫,上面随意甩着四五只红漆烫金的食盒,其中一只的盖子跌落,露出里面毛茸茸的兔子形状的糕饼。整整三排的形状奇特的器具系着红绳,分门别类地挂在对面的墙上,其中的一半都是各式各样的刀,在暗中幽幽地生着光。一道半透明的纱帘隔开了整个房间,其上浮动着手绣的桃花。

细软的白沙铺满海边,一层层的浪花带着残破的花窗、衣袖的碎片、一两只鞋子翻卷上来,又再化为泡沫,哗哗地退下去了。常青站在一块齐胸高的礁石旁边,面前铺展开的,是当初抱在怀里的那幅画卷的一部分,画着一只手持骨矛,须发贲张的雄性鲛人,只是不知为何,在尾部总是缺了那么几笔。翠烟站在他身后,正在望着海面。

“好饿啊……”

那个方向,不知怎地,像是笼罩在一团浓稠黝黑的云雾当中。

这声音娇媚无比,令人魂魄顿失。高琮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踩空,身后的苦力们被他这么一阻,脚步纷纷趔趄起来,险些打翻大瓮,连带着泼出不少瓮中之水。难以抑制的海腥味四散而出。高琮狼狈地重新站好,恨恨地瞪了苦力们一眼,又回过头去瞥常青的脸色。他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毫无察觉般继续往上走。到了楼梯顶端,径自推开旁边一扇门就走了进去,从里面传来的熏香味越发强烈了。高琮自幼锦衣玉食,对熏香并不陌生,但却无从分辨,只觉得一时如芙蓉花,一时又如龙井茶,一时却如新出炉的糕饼一般,一层层纷至沓来,竟引得他腹中隐约“咕噜”一声。

“够了吗?”常青问。

虽说时日是夏末,天香楼的一楼厅堂内依然透着股子沁人心脾的凉气,还混合着隐约的熏香。高琮跟在常青后面,踏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四个苦力扛着沉重的大瓮亦步亦趋,水曲柳木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呻吟如一缕柳絮,从他们头顶飘落:“好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