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8/9页)

“似乎还没有吃饱……”

他叹口气,将画笔抽了出来,看似无意地朝画卷上落了几下,鲛人的尾部终于得以完整,忽然就活灵活现起来,有如神助一般膨胀了体积,生出了血肉,从画卷上直接跳入了海中,朝着海面上那团云雾而去了。再看画卷之上,还是原来那只缺了几笔的鲛人。

他动了动手腕,玉玦就此消失在他的袖子里。

“等撑坏了肚子,又要回来趴在桌子上哭了!”

“刚才居然忘记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不才乃金陵‘汤包常'第十七代传人,现忝居天香楼帐房兼跑堂,这位公子,幸会了。”

“姑娘最近好久不曾进食,就让她一次吃饱吧。”

“何必如此客气。”常青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将玉玦擦了又擦,又对着阳光看了看成色。

常青扫了她一眼:“也不想想是谁画出了你们俩个,这会儿倒帮起她说话来!吃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你只当她就是吃?”

一截绣着柳枝的腰带晃动着出现在他视野里,他一抬头,那清秀的少年公子就站在跟前,笑得眯缝了两眼,一面伸着手,像是要扶他的样子,却巧妙地没有碰到他的衣袖。他本就生得俊俏,这样一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高琮只觉得指尖一松,玉玦就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黑衣的少年站在海风中,不知怎地就威严起来,“吃乃是造杀孽,任何理由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这世上,万物都有价钱,只看你是否付得起。

海面上那团云雾在风中盘卷起来,层层浓缩,最终成为一团黝黑粘稠的阴影,生出几根纤细伶仃的肢体,踩在海水里,竟是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他俩这个方向走了过来。阴影当中,无数的眼睛争相蠕动,一个接着一个地睁开。

他一揖到底。这是明目张胆的贿赂,但常青与朱成碧不同,就高琮探听得知,他欠了天香楼三百两银子,不得已才卖身给朱姑娘。非常地,缺钱。

“更何况,她每吞噬一只妖兽,也便是将其罪孽统统继承下来,再背负着活下去。”

“在下这里,正好有一味世间少有的珍稀食材,想要献给朱姑娘品鉴。若常兄愿意代为引荐,感激不尽,愿以此珏相赠。”

阴影已经上了岸,尾部还沉重地拖在海水中,朝他俩气势汹汹而来。翠烟半伏在地,将头埋在沙土间一动不动。常青却神情自若,一面说教着,一面转动手腕,在画卷上空白的地方挑了三笔,一团活生生的火焰立时就自画卷中脱出。他抓过火团,朝面前那团粘稠的东西一举,光芒之下,它竟如同阳光下的雪团一般,嘶嘶作响地开始蒸发。

高琮把手探到怀里,捏住一枚鱼尾形状的玉玦,紧紧地攥在手心。今天早上,这枚玉玦还藏在阿姣的枕头下面,是她的至宝,此刻他浑浑噩噩地握着它,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他定了定心魂,朝常青举起手中的玉玦。

他举着那光焰,如同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割开浓重的黑暗,一步步朝阴影的中心而去。待他终于止步,面前的双髻少女面色疲惫,眼下有深重的黑色。

“小生听说,天香楼的朱姑娘苦于没有少见的新鲜食材,而无法下厨。”

“……我回来了,嗝!”

常青总算是转过头,用眼角打量着他,似乎还翕动了两下鼻翼。

黑暗在他们周围嘶嘶蒸发,他回以全世间最温柔的笑,“想要的东西,可有拿到?”

“不过,这一次,月白色窗帘挂出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据小生看来,足足有一旬?”

“嗯。”她给他看手中小瓶,“鲛人之泪,晒而为盐,价值连城,有异香,可肉白骨,起死生。高子玉空怀宝山,却始终没有醒悟。”

月白色窗帘意味着天香楼的朱姑娘“心情不好”,所有来天香楼的食客都只能吃闭门羹。经营方式如此古怪竟然还没有倒闭,只因朱姑娘的厨艺过于惊艳,有恃无恐。如果高琮是个普通的食客,他大可就此回头,等挂出绣了桃花的窗帘了再来。但他不是。

“这下可吃到饱?”

“啊——”常青毫不羞愧地改口,“她还在午睡,况且,你也看见了,月白色窗帘也挂在二楼。”

“啊,”她懒洋洋回答,“算是一偿夙愿,下次再找什么新的妖兽来吃呢?春韭,啊不,翠烟,去看看《白泽精怪图》上接下来还画了些啥?”

天香楼没有挂牌匾,只挑着只斗大的,写着朱字的圆形白纸灯笼。如果有谁能有天大的面子,在自家府里待客的时候请得动朱姑娘出马,这灯笼就会高挂在这家的门口,而每一次,这家门口都会被围观的民众挤得水泄不通。

“这图居然落在你手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高琮咬牙,“但是朱字灯笼还挂在二楼。”

“不过,据我所知,现存的鲛人部族都躲去了深海,今日竟然如此之巧,正好一群鲛人在浅海经过?”

“天香楼今日不营业。”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低头在一只小碟里蘸朱砂,“朱姑娘外出取材了。”

常青眯起眼睛来:“是啊,好巧。”

“落笔如生,常青公子果真好画技——”

朱成碧鼓起面颊,却忽然叫起来,在原地团团转:“糟了,糟了!光顾着吃得高兴,忘记留一个人付咱们饷银了!”

高琮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但眨眼间,幻觉便消失了,留在原地的是实打实的木雕山桃,只是多了些灼灼的颜色。衬着一旁的月白色暗金盘纹厚绢窗帘,越发显得鲜艳无比。

常青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要是靠你,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幸好我之前收了预付款。”

他将笔悬在半空,凝神思考,喃喃自语,忽然落下一笔,再缓缓地将笔提起来。一瞬间,所有桃花都丰满起来,旋转着打开花瓣,再颤动着一片片凋落。

“常大人英明神武!”朱成碧笑眯眯晃过来,一把抽走银票,“公款没收!”

望见佛塔时,可遇天香楼。高琮停下脚步,给苦力们打了个手势。在他们面前是覆着青瓦的三层木楼,一层临街,大门紧闭,旁边的乌木窗格上雕着团云和仙鹤,二楼的圆窗正对着莲心塔,窗棂上没有按照常规雕着八仙或者瑞兽,反而是雕着两枝盛开的重瓣山桃。一位披着石青色直裰的少年背对着他们蹲在窗台上,手持狼毫朱笔,正在给桃花上色。

“喂喂!!”他扑过去抓,没抓住,“你再这样,我要请辞!”

石质佛塔共有七层,六道菱边,不见一丝接缝,连同莲花形状的底座,都像是由同一块巨石雕刻而成。每一处飞檐下面都挂着一只莲花形状的风铃。佛塔浸在夏末明晃晃的阳光里,安静得仿佛是浸在透明的冰水中一般,让高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头缩脖,招呼身后四个扛着一只青花大瓮的苦力再走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