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胡眼蜂(第4/9页)

徐若虚纵有再多的酒意,此刻也散得一干二净。他苦笑着伸手抓住零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但这个据说穷凶极恶的人类未免有些过于好杀了。它所做的只是走过去,用针贯穿他的后脑,从头到尾没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它看见人类眼中的亮光瞬间暗淡,朝后摔倒,面上是凝固了的惊愕表情。

他俩跟驿站租了两匹高头大马,一路骑着出了无夏城。一路上徐若虚沉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零跟在后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打破僵局。徐若虚最后停了马,翻身下去。他们面前立着块漆黑的方形石头,后面是一堆隆起的新土。

你是伟大的战士,蜂王说,去杀掉这个家伙。

“爹,我带阿零来看你。”徐若虚咕哝着,忽然就象是失了力气,一点点地蹲了下去,“阿零,你那天在天香楼外杀的那人,便是我爹。我爹一直有一个天真的梦想,希望总有一日,这世间所有生灵都可和平共处。他总是相信,既然妖兽能化成人类,能说人类的言语,总能找到一条法子,能跟他们做朋友的。”

这里有一个危险的人类,他会烧掉我们的整个族群,包括巢里还没有孵化的卵,和那些柔弱的姐妹们。萨满大人从星星运行方式的改变中得到了启示:不出五年,他就将引来浓烟和火焰。

“那一天……那一天,我是察觉到了危险的,但是太晚了。我爹是不是也察觉到了呢?否则他就不会叫我记住了。记住他是怎么死的,也记住他的梦想。”徐若虚用衣袖擦着脸,声调变得很奇特,但他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所以我想跟阿零做朋友、做兄弟!爹是为了将阿零从那老头手底下救出来才死的,我也想,我也想救阿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个凉爽的夜晚,蜂王在人类坐骑的手臂上鸣响着双翅,召唤它飞去。那人类盘着腿,在膝盖前放了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前后摇晃着身体,如同喝醉了一般吟唱着。水面上,映出一座它前所未见小城市:黑瓦白墙,碧水小桥,桥头一株盛开的桃花。

他又在哭了。零有些失措,走过去想要安慰,放了一只手在徐若虚的肩膀上,徐若虚埋头不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犹豫着,也放到他的另一只肩膀上。这几乎能算得上是一个拥抱了。

它进入了一处比自己的巢穴更加复杂和精细的城市,遇到了更多和那只坐骑一样的人类。在没有蜂王命令的时候,攻击他们会导致严厉的惩罚。但有时它也会被释放出来,在覆盖着金色琉璃瓦的宫墙之内尽情地飞腾和蔓延,将蜂王指定的猎物捕捉缠绕,一点点噬尽血肉。这总会令它怀念起山野间的自由时光。

然而他却在刹那之间,被汹涌而至的痛楚所湮灭。有如被烈焰烧灼的痛苦,被活生生挖掉内脏一般的痛苦,重要之物,无可替代的重要之物,就此永远地失去了。他一个趔趄,朝后退去。徐若虚抬起头来,被他的面色吓了一跳,想过来扶他,却被他侧身躲过了。

跟我来。新的蜂王宣布了对它的控制权之后,命令道。我带你去人类的城市。

“好痛。”他咬着牙,指着心口,“这里,好痛。所以这就是,我对你做的事情了。”他望着双手,仿佛那上面还有着血,“如今我才知道这滋味,真恨不得从来便没有活过——”

强者为王,弱者被弃,这本来就是玄蜂的生存方式。它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输,没想到陌生蜂王的坐骑能将一只畸形分叉的爪子伸向天空,召唤来灼热闪亮的电流。那一次对它的打击太大了。它损失了绝大部分的兄弟,连母巢中脆弱的卵室以及珍贵的姐妹们,都被小心地取出。新蜂王的坐骑露出牙齿。很久之后它学会,那是他们表示愉悦的方式。

就在此时,他俩却同时听见了金铃作响,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这来自山下的蜂王紧紧依附着它的人类坐骑,这只人类身材干瘪,气味难闻,背后高高突起,脖子上缠绕着死去狐狸的尾巴,丑陋无比。但陌生蜂王发出的挑战宣言明白无误,那种振翅的嗡嗡声在说:胜者将占据母巢,而败者,任凭驱使。

“零!”徐若虚脸上的泪痕都还是新的,“别去,别听那声音!”但零只看了他一眼,便朝后退去,终于生出翅膀来,飞走了。

自蜂群之中,终于诞生了一个“我”。这个意识存在有多长时间了呢?它本身并无概念,只知道随着斗转星移,秋冬寒暑,它的巢穴已经越结越大,几乎要将整棵老树包裹在其中。而它捕猎的,也从野猪改成了水牛,甚至还捕猎过一只倒霉的老虎。若它能有现在的智慧,便会从此多加小心,因为过于张扬往往会招惹来祸端。但那时它是初生牛犊,自幼生在山中,对外界,尤其是对人类的存在一无所知。因此,当陌生的蜂王出现时,它完全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徐若虚在原处等了半日,眼见得天色一点点暗了,只得牵了马,无精打采地回了天香楼。他坐在桌前发愣,到四更天,终于还是熬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了。

它们的族群。后来,是它的族群。

这一下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中隐约有嗡嗡振翅的声响,他迷迷糊糊揉眼一看,就坐在桌子对面,面无表情地盯着自个儿那家伙,不是零,又是谁?

最初,它们是莽莽深山中野生的玄蜂,白日里呼啸而出捕猎。这种蜂惯于将猎物团团围住,待其中毒而死,将血肉尽都吸了,入夜方归。它们虽有成千上万,行动却有如一人,一心一意地修缮母巢,储存粮食,孵化幼蜂。每一年新春来临,都有新的一批幼蜂成型,唯有最强健或最精明者,方可加入族群。

他惊喜交加,却看出他面色很差,肩膀僵硬,眼神发直。“又发作得更厉害了吗?”他靠过去,捏着零的手臂,一面担忧地问他,“可还记得我是谁?”

这个问题实在是叫人难以回答,就在不久之前,这世上还根本没有他。有的只是它,或者说,它们。

他往下摸着,直到摸到零的手掌,却忽然停止了动作:在零手中,是一根崭新的、漆黑的毒针。

他究竟是谁呢?

“暗杀任务对象更改。”零忽然念道,“当五年后会坏我北狄大事的无夏城的双宣学士,不是徐疏影。”

徐若虚觉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他嗓音嘶哑,双手发抖地问:“那是谁?你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常青从一个看到另一个,“你俩究竟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