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胡眼蜂(第6/9页)
在他们头顶,墨色的乌云开始翻滚。它们聚集的速度如此之快,叫人疑心是被人用了无形的巨笔,一笔一笔地添画上去的。鲁鹰望见空地的边缘,忽然就站了一个驼背人,罩在件破旧的麻布斗篷当中,看不清相貌,唯有两道白眉异常醒目。
“这可不像你。”常青评论,“以你的功力,回过头来再射他俩也绰绰有余。若是不忍心,射腿便是了。”
“这次放你独自跟人类呆的时间不短,看样子学会了不少东西。”驼背人一面说,一面谨慎地靠近,“没错,这些宋人可是刁滑得很,没准便有什么阴谋。”
“没错,等我回过头来。扔葫芦的那小子已经扯了蓝眼的家伙跑了。”
他立在徐若虚旁边,俯下身去盯着他,伸出一只手,眼看就要够到徐若虚的脖颈,却忽然朝旁边一闪,消散了身形。留在原地的只剩那件破烂的斗篷,一枚寒冰质地的利箭贯穿了它,将它牢牢钉在了地上。
“葫芦?”
“好妖兽!”鲁鹰跳下地来,破口大骂,“小书呆子如何待你,你居然下得去手?”
紧接着便有呼呼的风声自后方袭来,他立刻转身,瞬间射出手中的箭,却贯穿了一只葫芦。
“确实是好妖兽。”老头子的声音自遥远的林间飘过来,“现在连反噬主人都学会了。”
鲁鹰罕见地吃了一惊,一则这声音他竟然认得,二则对面这张犹如面具般的脸,瞬间便活了过来,因着那声呼唤,出现了犹豫和恐惧,终于有些人的样子。
隐约作响的振翅声忽然停止,自无数片树叶的阴影之下,一双双黑石般的眼睛露了出来,自四面八方注视着空地中毫无遮挡的他们。不计其数的玄蜂。
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漆黑的毒针悄然无息地自他手中出现,差点便激得鲁鹰松开了手中的弓弦,但他只是呆呆地拿着那针。鲁教头身经百战,那一刻却不禁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想,这一箭真射下去,也未尝不是仁慈之举。他的身后却响起了呼唤:“零!”
“冷冰冰大叔。”身后的毒蜂少年两手环抱在胸前,瞪着鲁鹰,“你搞砸了。”
“你是谁?你的名字是什么?”
谁是冷冰冰大叔!鲁鹰想要反驳,却见原本伸直了腿儿已经断气的徐若虚长出一口气,揉了揉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没错,这下只好更改作战方案了。”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细微的振翅声,回身喝道:“谁?”青烟散开。废墟中呆坐着面无表情的蓝眼少年,一副北狄人装扮,正朝他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动着脖颈。鲁鹰逼近,将箭尖顶到他的额头。那双眼睛里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既无战意,也无仇恨。
金铃作响。猛然间,所有的玄蜂都从藏身之处扑了出来,朝他们汹汹而至,如同风暴。但它们并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绕着一处中心团团飞舞,一层一层地重叠起来,渐渐地出现了人的形体。
他不肯死心,在冒着青烟的废墟和折断的焦黑木梁之间寻找,终于发现了一样奇异之物:一只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蜂巢,虽也被烧毁,却还保持了大部分的形状。焦炭一般的蜂尸散落一地,巢穴内尽是些未能及时爬出的幼蜂和虫卵。无一幸存。
“你俩究竟卖的什么药?”鲁鹰脸色铁青地问。
鲁鹰的判断其实相当准确,他盘查了当时的围观人等,果然有人认得那驯蜂的驼背老人,还知晓他的临时住处。但他还是去晚了一步,无夏城的东南城区当天燃起了一场大火,吞噬了足足有十余户人家。鲁鹰赶到之时,火已经尽皆灭了,幸存者们收拾了剩余的家什去别处避难,就连围观的闲人都已悻悻地散了。
“啊,阿零说,那怪老头子一定不会放弃杀我的,若他不肯杀,就会派别的蜂来,很可能会再产生一个新的蜂王。”盘绕在一起的蜂群退散,露出一名面无表情、双眼湛蓝的少年,从相貌到穿着都跟零一模一样。零沉默着走上前站定,他们注视着彼此,看起来宛如镜像。徐若虚紧张地看着他俩同时生出了翅膀,悬空飞起,“蜂群只能有一位蜂王,阿零会向它提出挑战。”
二
“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任务了,冷冰冰大叔,你得把那老头子赶到我刚才倒下之处,这一点至关重要!剩下的蜂会掩护他,”徐若虚低头寻找掉落的枯叶,“也会攻击我们,所以得想个法子。这些蜂有大部分兄弟姐妹丧生火海,正是惊弓之鸟,得生个火……”
“你怎知我没有去找?”鲁鹰从弓背上收回了手。
鲁鹰掌心向上,一枚通体燃烧的火焰组成的利箭缓缓旋转,“你刚才是不是提到过‘火’字?”
“徐学士遭到刺杀之时正在观赏街头艺人表演的驯蜂杂耍,此事早就被这两天的食客们传了八百遍了。”常青冷笑,“你该去找那驯蜂的老头子才是。”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新生的蜂王疑惑地摩擦着翅膀,将对方再次击落。这根本就是一具早就该被抛弃的躯体,难以置信,这样的身体里还能有完整的意识存在,还能一次又一次重新飞起拦在他的面前。最后他干脆扯断了对方的翅膀,将他抛进了树丛当中。他转过身,接下来只需要找到那个小人类——他的脚踝,被一只从枝叶间生出的手抓住了,力道虚弱无比。
鲁鹰面上没有任何变化,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随身的那张弓上,姿势如同爱抚。那弓制式普通,裹着层层的牛筋,弓背上雕刻着毫不起眼的浮雕,勉强能看出是自云纹中托出的一轮太阳。“你如何得知?”
难以置信的甜蜜暖流包裹了他。一瞬间,他身在一间人类的巢穴里,那只暗杀对象,正在将什么东西喂给他。那是什么?为何尝起来令他颤栗,令他目眩?
常青冷哼了一声,“是由某种细小尖锐,几不可见的武器造成的吧。一招致命,恐怕是在后脑,伤口边缘发黑,带有剧毒——该不会是某种蜂?”
“那是什么?”他降落下去,逼问着他曾经的兄弟。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了牙齿,他抬起一只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以自己尝尝。”
鲁鹰却不慌不忙,将杯里的茶汤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咽了,直等得常青额头青筋直冒,才开口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比火焰烧灼还可怕的痛楚升腾而起,将新蜂王团团围绕,他惨叫出声,蜷缩成团,在痛楚中燃烧殆尽。
“如何?”
驯蜂人蹲在枞树林中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开始尝试着摇动腕上的金铃,却没有响应的振翅声传来。反倒是面前的树丛响动,钻出一只三眼白耳的小猞猁,朝他耸动背毛,吠叫着。他还没来得及站起,就有人从背后扑了上来,叫着:“原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