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天地春(第4/9页)

常青砰地一声合上了盒盖,朝姬文珍扬了扬眉毛。

姬文珍却是满心欢喜。此时无夏城中其余的糕点店铺都已经将今年的新品展示完毕,在她看来不过是些庸俗的点心,如此看来,寻芳斋是赢定了,当下便款款站起身来。

“这不是普通的贝壳,而是南海中吞吐雾气,可形成都市的蜃楼贝。这是取它最内层的壳,一片一片镶嵌而成的,价值连城。便是王爷府上,也未必有这样的好东西。”

“诸位!文珍于无夏开设寻芳斋至今,蒙诸位关照,生意红火。诸君中曾有人问起过文珍师承,也有人问,今年的尝春为何要选在此处,文珍这就回禀诸位。此处便是传说中梅生遇仙之处,文珍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梅东璟的嫡系传人,从前朝至今,已经是第十一代了。”

那盒子不过成人的手掌大小,四面都镶嵌着贝壳,分别是麋鹿和仙鹤的图样,盒盖上镶着一轮圆月,月下盘绕的牡丹枝条间,一只身有卍字花样的雄鹿若隐若现。姬文珍说这是来自高丽的手工艺人的作品,倒是没有说错。常青打开盒盖,见鲜红丝绒衬底上绣着枝蔷薇。姬文珍还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解说着。

众人议论,姬文珍踌躇满志,面上的笑更加深了:“各位从寻芳斋买去的,可不是普通点心,那都是按梅东璟亲笔所写的寻芳谱所制作的,均是仙家珍宝。”

常青把玩着手中精致耀眼的食盒。

她举起了手中食盒,朗声道:“如今在这里装着的,便是传说中的天地同春!”

此句一出,便如朝池塘中扔出一枚巨石,将人群砸出一阵惊呼。一旁早有她的小徒弟过来,接过那礼盒,恭敬地献给了坐在主位上的薛头领,他接过来,也不敢怠慢,转手给了一旁的许知府。

“我只不过是不太会造型……”她嘟了嘴扭着衣角,忽然眼睛一亮,“如今有小师傅在这里,我跟他学还不成吗?说好了,你教我做青团,我便帮你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

“文珍便是要借此机会,向诸位宣布,天地同春终于降临人间,同时也告慰先师在天之灵。”姬文珍闭了眼,双手合十,但她意料中的赞叹之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她皱着眉头一睁眼,见那盒子正被知府拿在手里,盒盖已经打开,知府捻着胡须,只是不语。十岁的孙儿坐在他怀里,低头看了看盒子,不解地抬头:“爷爷,这不是万紫千红吗?”

常青扬了扬眉毛:“是吗?为何从未见你做过?——连最简单的糯米团子都未见你捏上一个?”

“是,是!”薛头领凑过来,“这就是万紫千红!”

“谁说我不会!常青你是在质疑我的厨艺吗!”

姬文珍瞬间变了脸色,几步迈过来,一把抢过食盒。这动作太大,里面的点心掉了出来——金黄的面点被精心地塑成一朵牡丹,花瓣繁复,足有四五层。

“她哪里会做糕点。”她身后那人眯起了眼睛,两手环抱在胸前,嘲讽道,“若是会做,就不会天天起大早,准时上你这里来要刚出笼的青团吃,也不会派我去排长队,买那贵得要死的寻芳斋玫瑰酥了!”

“没错,那是万紫千红。”说话之人语气淡然,她分开人群,也走上了尝春台。双髻,罗裙,却是朱成碧。姬文珍恍然大悟:“昨晚叫你调了包!”

“你吃过天地同春?”石奕武忽然活了过来,扑过去便抓住她的手,“教我做!!”

“昨晚可是姬老板亲手选的,况且,这万紫千红,难道不是你五年前初到无夏时的成名作?”朱成碧似笑非笑,“我倒是忘记了,也难怪你不认得,如今你恐怕很少亲自制作点心,都是由徒弟们代劳了吧?”

石奕武听了这话,原本石雕一样僵硬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起来,一点一点扭过来看她。

“空、空口无凭!”

拿着红梅伞的人以一种缓慢的动作扶住了额头。

“还要什么凭证?”朱成碧环视众人,抬高了音量,“诸位!你们看她那一双精心保养的手,指甲上染了花红,描着金粉,哪里像是糕点师傅的手!”

“谁说是假的?”那小姑娘一脸无辜,“我吃过,是真的。”

姬文珍连忙将手藏进袖子。她这半生来,从未如此窘迫过,只觉汗如雨下,一转眼在人群中望见了石奕武,怀里也抱了个一模一样的食盒。

石奕武被她戳得整个人都摇晃起来,却还在失魂落魄地说:“天地同春,怎会是假的?”

她急忙奔过去,一伸手将他捞了出来,陪着笑:“好石头,之前种种都是师姐的不是,你且救上一救——诸位,诸位!这位是我的师弟,刚才只是文珍给大家开了个玩笑,他怀里这个装的才是天地同春,自然也是寻芳斋的作品,现在就给大家——”

那小姑娘全然不理,抽回手来,蹲在石奕武的旁边:“明明都已经揉好了青团,这笨蛋忘记放进蒸屉里了!”她鼓起脸颊,伸一根手指头戳着石奕武的肩膀,“吃不到,不开心!快点起来做!”

“不。”石奕武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安静地看着他家师姐,“这是给神龙的,不给这世上任何人。”

那持伞的人收了红梅伞,正在棚外将上面的雨水抖了又抖,听得她被烫,赶紧也进了棚,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偏就你这么心急!这都连续吃了几天了,还没吃够!”

“傻子!琅琊王就在帐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石奕武只是不理。她嗅了嗅,一步迈到正冒着蒸汽的蒸屉旁边,伸手一把揭开了屉盖,紧接着烫得哎呀一声,将盖子甩了。

“师姐,你摸摸这盒子。”石奕武将姬文珍的一只手掌放在上面,盒内隐隐传来波动,如同一颗袖珍的心脏。“龙神在桥底下等了五百年,梅祖师寻了一辈子,师傅守到白头。这盒子沉得很呢。”他摇摇头,“那个什么王爷,我怕他买不起。”

“小师傅!小师傅!”她一叠声地唤着,“今日的青团呢?”

斜后方传出一声哈哈大笑,却是“那个什么王爷”自帐内开了尊口。他声线低沉优雅,犹如玉石相击:“既然如此,便将它献给你的龙神吧。”

一柄油纸伞从棚外探了进来,伞面上绘着枝鲜艳如血的红梅,朝一侧倾了倾,露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带着笑意。她身上的襦裙用的是浅黄色的丝罗,头上簪着两簇新采下的杏花。靠得近了,能望见裙上也尽是杏花的花瓣,却不掉落——原来却是被人细细地用笔绘出来的。

石奕武站在了桥头。便如之前的每一个惊蛰,他跟随师傅,所站立的位置一样。他将盒子高举过头,用两只拇指轻轻地推开盒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