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10/18页)

“本王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儿病死,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被喉咙里的血块呛得无法呼吸。总以为下一刻就要死掉,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按朱成碧的说法,这朱雀鬼胎并非天生的妖兽,却是由人类造出来的。

琅琊王语调闲适,犹如在话家常。手上的力道却完全没有松懈,只听的手中的傀儡咯吱作响:“每一次,本王自鬼门关上熬过来,都会平白生出些恶意,总想着要找一个旁人,也叫她尝尝我尝过的苦楚。”

朱成碧却不以为意,只皱了眉头,将团扇在那鸟身上点了又点,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们可听说过北狄的萨满?”

只听咔嚓一声,他活生生扭断了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刚才一直在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

常青将两手都揣在了袖子里,冷哼了一声。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无知觉?简直生不如死?”

“事关巡猎司机密,恕我不能直言。”

琅琊王抓起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得不得不仰着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若是见到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可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鲁鹰咳了一声。

她没有回答,一双大眼虽然是睁着的,却毫无光泽,只剩空洞,像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那是自然,因为这并非寻常活物。”朱成碧表情严肃,却不肯再说,只朝鲁鹰望过来:“若果真如此,则事关重大。鲁大人,那将伽楼罗之名告诉你的人可有说过,这鸟现在何处?数量有多少?”

琅琊王顿时觉得无趣,松手站了起来。

常青念着画上注解的字,接着不解道:“奇怪,这妖兽的分类不在鸟部,却是在鬼部?”

“王爷何不直接告诉她,是常青将她给卖了?”檀先生在后方说。

“朱雀鬼胎。”

“黑麒麟已经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说,阿瑗之事本王还欠她一个人情,这下就算还了吧。”

那位不知名的画师,偏偏选了这些颜色,依照出现在黄帝面前的神兽白泽的描述,画出了这只狰狞的怪鸟。它扭曲了脖颈,张着长喙,舌头伸出来一半,似在不甘嘶鸣。一圈由浓墨勾出,又用鲜红点染的细小火焰包绕着它。鲁鹰只觉得胸口一震:他认得这种鸟,这种鸟是——

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包绕着自己的火焰当中哭泣着。

木炭的黑,凝固鲜血的红,蒙在死人双目上的白。

她走得越近,就听得越清楚。它在哭着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着终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着久远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梦境——在梦中,它曾被温柔的歌声所环绕。

他将画卷在两人面前一展:“可是这个?”

她揪住身边之人的衣裳后摆,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蹲下身来,好跟她的个头平齐。

“鲁大人,听翠烟说,你在找一种浑身光裸,无一丝羽毛,巨头盲眼,又能喷火的怪鸟?”

“焰儿,我也不忍逼你面对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个无夏城危在旦夕,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想起来……”

话刚说到一半,翠烟出去时带上的门,便叫人砰地一声,自外面推开了。目前还是暂时被叫做常青那人怀里抱着只画卷,站在门口,一侧嘴角懒懒地上翘着。他初到天香楼的时候,还只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这么些年跟着朱成碧东奔西跑,竟是越发显得温润从容起来。整个人便如一块璞玉,如今才真正地被打磨成型,只消这样静静地立着,便已是光华自生,不容逼视。

想起什么?她瑟缩了一下,习惯性地将大拇指放到嘴里吮着。他见了这个动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原来是你……”

自她重生以来,这人类一直陪在她身边,起初她对他又惊又惧,没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了手指,又过来给她换水换药,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带她去买新衣新裙,日日给她梳头。他总盼着她能想起来,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想起什么。但眼见着他这么愁眉不展,连带着她也要愁起来。

鲁鹰恍然大悟。他还记得,几年前无夏城陷于无法扑灭的朱雀焰之中,曾有饕餮巨兽从天而降,吞食了大部分着火的屋舍,这才保下了剩余的城区。就在它扭转身体,回头准备吞掉曲焰之际,他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眼曾经有过短暂的对视。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拔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鲁叔叔不喜欢它哭……”

“而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如今已候了足足八年,眼看答案昭然若揭。鲁大人,我等得起,你可不要等不起了。”

“是的。”他转了头,去望悬在他们头顶的朱雀鬼胎。他表情严肃,整张脸犹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丧尽天良!”

她双目灼灼,犹如融化的黄金,中央的眼瞳竟然树立起来。

一个念头犹如雷霆,劈开一直以来包围着她的黑雾:那表情,她之前曾经见过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坠落,而眼前这人紧跟着扑了下来,紧紧地抱着她,说——

“鲁大人,你可知这醍醐,只生长在昆仑山向阳的山岭之上,普天之下,仅有一株,每五百年里,唯有一个无月之夜,整棵茶树全部的叶子都会转为银白,方为成熟。为等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我曾在那树下守了一百多年。”

但求同死。

鲁鹰还要再说,她却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连声调也变得异常娇媚:

她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是白泽。绍兴十一年,我随姚家军在小商河附近见过真正的白泽,如无意外,他此刻应仍在北狄。”

黑雾重新合拢,刚才的光影犹如清晨的梦境一般消失了。她拼命搜寻着它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一段曲调,她曾经为他弹奏过……很多很多次……

朱成碧注视着那道狰狞刀疤,接着移开了视线。

“是的,焰儿,是这个,你想起来了?”

“我也曾信过他,这便是结果。”

他一用力,竟然将她整个都高高举起。他如此欢喜,双眼发光,只看得到她,所以没有能够察觉到,这动作惊扰到了身后的朱雀鬼胎。它睁开了布满白翳的瞎眼,深吸了一口气。

鲁鹰朝她靠近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脸上的刀伤清晰可见,从一侧嘴角一直上挑到眼角,差一点,便能废掉那只眼睛。

然后开始了剧烈的咆哮。

“我信。”

数道漆黑的剑闪着寒光劈了下来,却在离徐若虚的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