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17/18页)

琅琊王没有理他,只将一朵还残在枝头上的海棠接在了手里。那花瓣之中,还积着冰寒的雨水。

“事到如今,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常青站在原地,朝它伸出手去。他的衣袂无风自动,脸上是温柔笑意:“‘呐,你来吃了我吧。’”

那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无能,连累了王爷!”

阴影汹涌,利齿翻滚,瞬间便朝他扑了下来,将他吞吃入腹。

琅琊王缓慢地整理着之前弄乱的衣袖,轻声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了。”

他独自一个,悬在黑暗之中。

“还不是因为你少拿回来一半?这些日子来,本王交给你试种过的妖兽可还少了?可有成功过一回?”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雪白的兽脸,尽都是千百年来,为这饕餮所吞噬的各种妖兽。他在其中一个一个地辨识着,寻找着,却始终没能找到,属于那个双髻少女的脸。

一个人回应道。他站得较远,之前都藏身在一侧的廊柱之后,现在才转了出来,紧抿着薄唇。这人半边脸上戴着只雕工粗劣的檀木面具,面具下方俱是烧灼留下的瘢痕。

她还在吗?他忽然惶惑起来。在被如此残酷的对待之后,她还存在吗,还是已经永远融入阴影当中,再不复现?

“双生菇向来只寄生妖兽,才有续命之效,你这又是何必?”

就在此刻,他耳边忽然传来细微的话语声,就像是朝着他肩膀飘落的一根羽毛。

他低头打量,漫不经心地在唇上磕着柄乌黑的纸扇。

“你这人类倒也奇怪,却不畏死?”

“唉唉,看起来,这双生菇缺了一半,还是不行。”

“这碗蛋炒饭,你当是白做的么?要卖三百两银子呢!”

到她断气的时候,整个左侧身体都已经彻底枯萎焦黑,全部被这种蘑菇所覆盖,右侧身体却依然是完好的,还睁着只望向天空的眼睛。

“我,我只是担心我的钱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朝露尖叫起来,伸手进袖中拼命地抓挠着。琅琊王放开了她,朝软垫上一靠,颇为有趣地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一层层胭脂色的蘑菇撕裂了她的衣衫蓬勃生长,先是占据了那只手臂,紧接着沿着脖颈,爬上了半边脸颊。

“谁要跟这个家伙是,是一对儿!”

同一个瞬间,那只抚摸着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蔓延成了剧烈的疼痛,那东西生出了千丝万缕,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扎下去——

娇媚的少女之声,越来越响,在他耳边,犹如乐曲交织。他跟随着声音出来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好婢子。”琅琊王在她耳边低喃。他甚至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尖。

光芒刺来,几乎耀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以手遮面。

常日咯血而显得苍白的唇,如今凑在了她的耳边。朝露只觉得他一出声,便将她整个魂魄都震散了,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拼凑不回来。

“你回来了啊。”最后的语句,在他耳边轻叹。他终于找到她,紧闭着双目,飘浮在光芒之中,蜷缩成团,双臂都是完整的,犹如新生的婴儿一般。

朦胧视野中,他朝她伸出一只修长优美的手,在她腕上轻轻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响,双颊立时滚烫起来,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其他。那只要命的手还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处探去,肌肤相触,引得朝露一阵阵颤栗,恨不得立时便死在此处,好叫那只手永不放开。

就算被折辱,遭背叛,痛不欲生,丧失神智,可她却依旧记得,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这样回答他。

他一点点抚摸她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若为王爷,万死不辞。”

“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如今眼下却有这样的机会了。

怪兽仰天呼啸,一口咬在莲心塔的顶端。

朝露听了此言,将眼中的泪都擦尽了,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心中恋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轻,又如此美丽,却不得不面临这可怕的命运,先是自幼丧母,又被疾病缠身。自从几年前王妃不幸罹难,王爷身边便再无人陪伴,整日里便只是和一个半边脸上都罩着阴森面具的人成双入对。府中的婢女,有哪个不暗地里怜惜着他,恋慕着他,却自知身份卑微,只得将这一颗滚烫真心生生地嚼碎了,再默默咽回去?

鲁鹰一咬牙,立刻便要松开手中的弓弦,徐若虚却挥着手冲了上来:

“喔?”琅琊王却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若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你可愿为我作出牺牲?”

“别射别射!那是朱姑娘!”他毫无危机意识地感叹道:“呃,好大一只朱姑娘……”

“婢子……婢子只恨自己没用,连日来眼看王爷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别添乱!她现在六亲不认,连常青都给吃了!我非得杀她不可!”

“为何哭?”

“啥?”徐若虚眨了眨眼,忽然指着怪兽喊起来,“你看它脖子那里,是什么在发光?”

朝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爆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抽泣,却赶紧咬着袖子,一声也不敢再发出来。

东面的苍梧山顶端,一轮明日正冉冉而出,将要射出万丈光芒。

“连你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然而在鲁鹰和徐若虚面前,是另一团更加耀眼的光焰,它撕裂了那巨兽的喉咙,粘稠的阴影兀自翻滚,却在它面前被层层蒸发,连同它背后,废墟一片的无夏城,也一并被撕裂开来——却是一张被绘在纸上的水墨画,如今重又恢复原样,飘落在地。其上的莲心塔还缺了塔尖。

她还要强作笑颜,却叫他朝自个儿颊边一伸手,再收回去时,已经沾上了她的眼泪。

光焰落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叫徐若虚看清站在其中的常青,他一手举着那团火焰,另一手抱着的是——

“怎么会?王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朱掌柜!”徐若虚大喜,正要奔过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常青的前额上,正有一团奇异的鲜红纹路,像是要冲破了皮肤凸现出来一般。他惊骇无比,指着他只是说不出话来。

朝露如坠冰窖。整整一个寒冬,这句可怕的话有如不详的乌鸦,一直在王府上空盘桓不去,连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过一两回,却没想到被琅琊王自己说出了口。

“怎么了?”常青问,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那纹路却又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