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第5/8页)

易子安嗫嚅起来:“那,那可是我授业恩师……”

那美人也静静立着。过了一阵,她似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便想要将手抽回来,这动作惊醒了他,叫他重又絮絮叨叨地念起来:“素心,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你死了,就死在我手里。那一刻我好怕,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烧尽了——但我醒来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岛等我吗?还时常,在我喝醉了之后来陪我?”

慕云生逼视着对方,他挣脱了易子安的钳制,朝后退了一步:“多谢易大人前来相告。”

“没关系,我不会睁眼,我一睁眼,你就会消失了。这样很好,很好……”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他不会走,易子安从慕云生紧抿着的嘴唇中读出了这样的讯息。一股莫名的愤怒在他的胸中涌动:自己好意前来提醒,而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选择要留下来,跟这些必死之人死在一处?

美人吓坏了,要逃走,却叫他抓住了手。

“你当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易子安刻薄地道,“你以为你靠你的金针,能力挽狂澜,在黎明之前,唤醒这十几位病患——说不定,官家还会再封你个比神医还要高的名头,到时候,可不正是功成名就?”他反手,再次将慕云生的手腕钳在手中,“只可惜,你酗酒无度,这双手早就是废了……”

慕云生忽然笑出声来:“素心,我是不是只有喝醉了才能见到你?”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便有鲜红液体一滴滴掉在被他抓住的手心当中。易子安惊愕抬头,便见慕云生另一只手捂着嘴,指缝间,正有鲜血涌出。

她朝他俯下身来,朱唇悬在半空,就差一点,便能偷吻到他,却堪堪停住了,不曾再往下落。

易子安吓得松了手。慕云生分明是含着血在嘴里,却是在笑,双眼都眯了起来:“易大人说得对,我多年沉溺酒乡,这身体早就是风中残烛。倒是易大人千金贵体,还是早点走吧。再晚,怕是走不掉了。”

谁曾想身边的两丛香石竹抖了抖,竟钻出来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浅浅地颦着双眉,望向他的眼波中有万般柔情,却只是脉脉不语。

这段话不长,他却分了三次,断断续续地说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从四周阴暗的角落中,闪现出了沉默的人影,挤挤挨挨,摩肩擦踵,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那是些面上还残有疤痕的,正在康复中的病患,连同昏迷者的家人。之前跪地求过慕云生的老妇人也在其中。

天气闷热潮湿,巷道中偶尔刮过的河风是唯一的清凉。他一口接着一口,不多时便将一坛子酒都喝尽了,醉得一塌糊涂,闭目待睡。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们二人。却没有人开口。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慕云生背靠着聂氏家简陋的木门,心中一阵阵地发苦,于是接着喝怀中的桃花酒。

易子安只觉得寒毛倒竖,他将包袱甩去肩上,又将袖子一抖,转身就走。凡他所到之处,病患都主动让开了,当他挤过去之后,人群又自动合拢。

如今,只是个开始而已。

他分明已经走出去很远的距离,却还是能听到,慕云生朝着病患们,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放心,慕某在此向天发誓,定不相负!”

所谓疫病者,为人感乖戾之气而生。若只一人患病,则虽有小忧,尚无大患。若病气转相染易,由一人至一室,一室至一族,可至灭门。

慕云生站在齐腿深的河水之中,头顶烈日,却浑身冰凉。

三年前,临安大疫。

“呼——果然是好酒啊!”他摇头晃脑,正待品鉴一番,却瞟见了小姑娘的手腕,顿时变了脸色。过去将孩子的衣袖一翻,但见手腕上皆是鲜艳如血的红斑,与他三年前在临安所治的疫病一模一样。

疫病持续了整整一年,十间屋舍当中,倒是有九间是空着的,几乎是一座空城。

身边传来几声细弱的咳嗽,聂氏欢喜不尽,抱着孩子一叠声地喊着妞宝。慕云生松了口气,只觉得背上冷汗阵阵,手重又抖起来。他收了针盒,又赶紧取出了桃花酒,仰着脖子灌了几口,这才觉得缓解了些。

一名肩上扛着只狐狸的江湖游医贡献出了他特殊的药方,可缓解红斑高热,又擅使金针,可唤醒僵死多日的病患。

“痛痛痛痛痛!”他捂着鼻子大喊。原来小狐狸芊芊见他出神,跳过来再度咬住了他的鼻梁。

临安城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龙颜大悦,封给他“神医”的称号,并特许他直接入太常寺,为和安大夫,着金鱼袋、紫公服。

求你再睁眼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半年后,慕神医收到了镇江府捎来的书信,言说素心出嫁后,不出三月,夫婿便死于急病,如今已回了程家。过不了几日,程老爷又当面前来拜访。

谁在哭?是谁抱着所爱之人,哭得如此悲伤?他模糊地想。

“是老夫当初一时糊涂,活活拆散你们青梅竹马,这么些年来心中愧疚。如今素心已归,若蒙贤侄不弃,愿再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他手中的针已经刺入了她的印堂。一丝鲜红的血自入针处缓缓流出,有如细小蜿蜒的蛇,流过她的脸。

如何?能娶程素心,是他一生最深沉,最美好的梦境,如今竟然要成了真。他还能如何?

最后一根金针让他高高举了起来,却轻轻地落了下去。这一针需凝神静气,绝不可有丝毫差错。他的手悬在半空,原本是极稳的,却不知怎么地轻轻一抖:眼前所见的,竟并非是面色蜡黄的小女孩,而是紧闭双目的少妇——面如芙蓉,眉若秋黛,正是素心。

直到入了洞房,慕云生都还在恍惚当中。他立在洞房里,望着红烛垂下泪来,灯花跳动,哔剥作响。

聂氏对他的接近毫无察觉,等他抓住她的肩膀之刻,才惊惶地叫起来。他无暇解释,将两根金针刺入了那小女孩的阳白穴,她湿透的身躯猛地一颤。他不敢停顿,再取了两根,刺入鱼腰。

新娘子端坐床边,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两只酒杯,是剖开的葫芦的形状,一旁的酒却不是女儿红,是一只通体透明的酒瓮,里面朵朵桃花起伏。慕云生犹如被雷电击中,愣在当场。

他轻轻地握了握手,紧接着猛地跳入了河中,一路涉着水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聂氏赶去,一面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紫檀木盒,托在手中,飞快地打开,取了金针在手。

桃花酒。对的,是这个名字。可他为何会知道?

说来也奇怪,那酒液入喉,有如春风拂面,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四肢百骸都灌满了力量。他若有所悟,一低头,望见原本颤抖的双手一点点地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