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第6/8页)

新娘子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自己抬手将盖头一掀,他只知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闪着翠绿色光芒,寸寸逼近,紧接着便尝到她唇上胭脂的滋味。是蜜糖一般的甘甜,叫人舍不得放开。

他先是一喜,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双手抖得如此厉害,行不得金针了。当下心中凄凉一片,取了那坛藏在怀里的桃花酒出来,直接掀开盖子,灌了好几口。

素心,素心。他的心抽泣着,喊着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大喜的夜晚,却也还是弥补不了内心的悲伤。

难不成——他脑中一闪,有如混沌之中劈进来一道闪电:三年前临安那场时疫,也有不少人高烧多日,水米难进,到后来渐入昏迷,浑身僵硬,犹如死去一般,但若探其脉象,尚有些许微弱残留。若用老头子留下的仁心针,以针摇法入阳白、鱼腰穴,指捻法入印堂穴,泄尽邪气,仍有唤醒希望。

既然如此,便让他多梦一会儿吧。

“走吧,芊芊。“他转身要走,小狐狸却跳下来,咬住他的衣角,朝那对母女的方向拖去。他不解地想要抢回衣角,它却只是不放,嘴里呜呜作响。

慕云生跟素心的第一个儿子,名为含璋。

现在想来,老头子当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吧。若他在天有灵,瞧见慕云生如今这番穷困潦倒的模样,不晓得又会说些什么?

孩子满月的那日,慕云生摆下酒席,请了满堂的客人。他端坐在堂上,正在逗弄儿子脖子上的长命银锁,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送了慕神医一份贺礼,一坛水晶瓮中的桃花酒。

“医者仁心,这套仁心针,当配你这心软之人。”

慕云生一愣,便将孩子交回给素心,跑出门去,只来得及望见牛车的一角,伴随着碌碌转动的车轮,拐过街口,便消失了。

老头子曾经叹过,他这人重情任性,又惫懒好酒,并非是做医生的好料子。可说归说,老头子还是倾囊以授,最后在死前,连祖传的金针都传给了他。

待他再回到堂中,桃花酒已经被打翻在地,遍地都是碎片狼藉。素心立在一旁,脸上凶相毕露,正在咆哮。他叹口气,过去顺手将含璋接了过来,又抚着她的手,直到她一点点重又平静下来。

慕云生默然而立。从七岁拜老头子为师,到如今这么些年了,他见过为数众多的死亡,也听过无数次痛彻心扉的哭声,早该将一颗心都磨得硬硬的。更何况就算自己早到一步,也未必能挽回什么。可这母亲的哭声,还是如锥子一般,扎上心来。

接下来,他再没见过桃花酒。到七十岁上时,整个太常寺中几乎都是他的门生,老头子留下的针灸之术,叫他写成了《金针匮要》,天下传扬。素心跟他共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都在朝中,所任皆是要职,女儿所嫁,也皆是天下望族。慕云生须发皆白,渐觉体力不支,便告老还乡,跟素心两个回到镇江故乡,重又修缮了败落的慕府。

她抚着孩子的脸,就像是刚刚才意识到怀中的冰冷:“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凉?娘给你捂一捂……”

这一年的冬至,又是大雪纷飞,慕云生却不知为何,定要夜里出去赏雪。素心百般劝阻,他仍是不听,独自披了披肩,拿了拐杖,兴致勃勃地要往山上去。素心哪里放心得下,只得遥遥地跟着。

“妞宝,你还热不热?娘给你擦脸,一会儿就不热了啊。”她拍着她,晃着她,给她唱歌。孩子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她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妞宝,你睁眼看看娘,你现在不热了吧?”

慕云生走了一阵,停下了脚步,指着大雪掩埋下的一片树林:“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你,便是在那片林中?”他抖索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只破旧的狐狸皮手套来,多年反复的摩挲,上面的毛都掉落了不少。“你的那只呢?”

慕云生把芊芊放在肩上,远远地望着那个坐在齐腰深的河水里的妇人。眼下虽已是初夏,河水依旧带着凉意,可她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前方。她怀里抱着个孩子,露出张双目紧闭的蜡黄小脸。

素心不语,也自怀中取出一只手套来,递了过去。慕云生将两只手套并排着放在一处,低头看着,慢慢地止不住地呵呵大笑。双肩都在发着抖。

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转身,将两只手套并排放在一处,举到素心面前:一只已经破旧不堪,另一只,却是崭新的,雪白的狐狸皮毛似乎还带着体温。

“——哎喔,芊芊!我的手指!”

素心变了脸色,立刻便要去抢,慕云生将手朝上一抬,叫她扑了个空。

小狐狸闪动着黑眼,恨铁不成钢地朝他扑了过来。

“素——不,芊芊,是你吧?”他双目灼灼,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翁,逼视着她,“我当初在雪地之中,猎人埋下的扣里,救出来的小狐狸,就是你;心疼我生了冻疮,过来给我捂手的,也是你;半夜翻墙出来,跟我相会的,听我讲故事的,也从来都不是程素心,而是你,对不对?”

“确实是好酒啊……要不,咱还是去看看?”他吸了吸口水,蹲下来,跟那小狐狸商量,“总不好白拿人家东西。”

他捏着手中的两只手套:“这只手套如此之新,眼看是你现场变幻而出,来不及变旧,因此才露了马脚!”

慕云生听得车轮碌碌作响,一路远去,只盯着手中的酒坛,坛内酒液兀自晃动,花瓣轻纱般飘荡起伏。

从他叫出芊芊的那一刻起,素心便跪了下去,雪地寒冷,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双碧眼只望着他,尖细的小牙咬着嘴唇,却是一个辩解的字都没有。

那婢子依言取了酒坛,双手捧给了他,又回身进了车里。也未见有任何人驱赶,白色母牛便自个儿扭转了方向,拉着车离开了。

慕云生忽然想起来,真正的素心死在他针下之后,他日日买醉,好几次差点醉死过去,才有了手抖的毛病。然而每次醒来,芊芊都睡在他的胸口,护着他的心脉,手指上总又新添了牙印,想来是它气急了的缘故。也就是在那时,他身边出现了喝醉后才会出现的素心,许下了去桃花岛的承诺。

车中的人等了一阵,看他始终不答话,叹了口气道:“罢了。神医执意不肯,我也不便勉强。樱桃,便将这一小坛送于神医吧。”

半生痴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慕云生本想开口,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藏进了袖子里,两手交握,只是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