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阳(第6/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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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不仅男儿可以栽培,女郎也一样可以被栽培。眼前这位何校尉不就是定胜军中的要紧人物吗?定胜军的那些人将自己送进帐中时,对着这位何校尉神色可恭敬了。

她也缓缓朝这位何校尉行礼,姿态优雅,如在闺阁中。

那夜船上的事她已经想了千遍万遍,琢磨了千遍万遍,所有细节都在她的心里,滚瓜烂熟。

她已经琢磨明白了,李嶷,彼时的十七皇孙,如今的秦王殿下,为何那日在船上那般神情落寞。

因为他喜欢眼前这位何校尉,不,不仅仅如此,应该说,他心悦何校尉,而何校尉也心悦他。这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神和看别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里只有对方,只有那一个人,仿佛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都不及眼中那个人要紧;仿佛天上所有星河,都不如那个人璀璨夺目。

“顾婉娘见过何校尉。”她听见自己柔柔的声音,似在闺阁中见到了另一位女郎,带着一丝故人重逢的轻快与愉悦,“船上一别,将近年矣,校尉安好?”

崔琳自幼是被当作男孩养大的,后来又常年在军中,所以甚少有这种闺阁意态,见这位细语轻言向自己柔声问好的小娘子,只觉得格格不入,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劳顾小姐记挂,我挺好的。”

当下顾婉娘将自己出城之意向崔琳和盘托出,并言辞恳切,托崔琳照拂自己的幼弟——她抱着婴孩被定胜军的巡卒发现,差点被当作细作,后来一问,方才知道乃是顾相的女儿。她怀中婴孩被大雨淋了这半夜,早就冻馁啼哭,便被定胜军的人带走,匆匆让军医看过。这军医对小儿自然束手无策,只得命人熬了些祛寒扶阳的汤药。

崔琳一边听,一边已经扬声吩咐人,先去行宫请太医。天子御驾前,素有几名御医侍奉,虽然此刻这几位御医之中也并无小儿圣手,但医术是极好的,自然比军中的医士强许多。

顾婉娘听她这般吩咐,心想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幼弟才八个月,又被雨淋,又被水泡,折腾了这半宿,幸得撞见定胜军的巡卒,此刻这位何校尉竟又能命人去请御医来看,想来幼弟不致有大碍。

而崔琳吩咐延医之后,亦命人备车,送她去见秦王。

崔琳道:“外面雨太大了,你又不会骑马,还是坐车去吧。”又道:“你弟弟一个婴孩,就留在我们营中,待御医看过,我自会命人细心照料。”又说道:“你衣服都湿透了,秋夜里风寒,莫受凉生病,我叫人拿身衣服来给你换上。”

难为她事事想得周全,顾婉娘眼底不由一热,几乎涌出眼泪来,感激不已。待换上干净衣服,再三谢过这位何校尉,方才登车而去。

她被辗转送到镇西军营中的时候,已经是五更时分。车停在镇西军辕门外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正是天明前夜色最浓稠的时候,李嶷帐下的亲卫,举着火炬一直迎出来。李嶷虽然睡得晚,此刻却早就已经起来,营中刚刚聚将点卯,因此她一路被亲卫引着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那些抱着头盔匆匆出帐的大将,也有人偶尔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但也就只一眼,便目不斜视,径直各自归营。

中军大帐中生得火盆,烘烤得水汽蒸腾,也为这深秋的拂晓,带来了难得的暖意。李嶷见顾婉娘被引入帐中,十分客气,自座中站起,顾婉娘一见了他,不知为何,只觉得喉头哽咽,几欲落下泪来。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失态,因此极力自持,盈盈下拜:“见过殿下。”

她抬起眼眸,有些仓促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觉得眼前之人,似乎与当初不同。其实这不过是第二面而已,彼时船上初遇,他还是十七皇孙,此时此刻,他已经是国朝功高勋重的秦王。上次匆匆别后,算来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光,他似乎身形更加高大挺拔,但眉眼深邃,仍旧是那般说不出的好看,他起身之后微垂着眼,只说:“顾小姐多礼了。”并未朝她看上一眼。这正是他的守礼之处,毕竟男女有别,她是闺阁女儿,因此他目不斜视如君子。顾婉娘其实很盼他能看自己一眼,但旋即又被自己心中这么大胆的想法唬了一跳,当下她强自镇定,眼观鼻鼻观心,将父亲顾祄交代之语一一禀明。李嶷凝神细听,从头至尾,并没有打断过她的话,她起初说得有几分紧张,唯恐自己记错了或说错了什么,后来渐渐流利从容,甚至,偶尔她也敢大着胆子偷瞥他一眼,反正他是君子,目光微垂,永远似看着地上的某一处。

待她原原本本全部说完之后,他沉吟片刻,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得知她是借着幼弟的名头偷偷从城头缒出,便又问她顾家小郎此刻在何处,待得知是何校尉将婴孩留在定胜军营中,又请了御医,方才忍不住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他笑,今日的第一次,也是自初识后的第一次,那也是因着那位何校尉之故,适才她说到何校尉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骤然亮了许多。

他笑着说:“如此甚好,顾相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顾小姐真是辛苦了,必然又记挂顾家小郎,我派人送顾小姐去定胜军营中吧。”

言毕他便扬声唤人,不多时,便见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郎走进帐中——正是谢长耳。李嶷匆匆吩咐几句,谢长耳请顾婉娘仍上车,自己骑了马亲自护送,直将她一直送到定胜军营中。

而御医早看过顾家小儿,开了药方煎了药,桃子自喂顾小郎吃过药了,此刻婴孩睡得十分安稳,就是乳母困在城里还未及出来,桃子不知从哪里寻得一碗牛乳,煮热又晾温暾了,方才也喂婴孩吃了。顾婉娘见幼弟无碍,自然千恩万谢,桃子说道:“我们校尉说了,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我会命人每日送牛乳来的。”

顾婉娘还要道谢,桃子早就帘子一挑,出帐去跟谢长耳说话了。顾婉娘在帐帘间隙之中,见两人说说笑笑,十分亲昵热闹,这才恍然大悟。

话说顾婉娘在这定胜军军营之中,一住就是十来日。秋雨连绵,却是一连好几日,阴雨不停,终于又过了几日,方才天气晴好,晨风吹来,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帐外早就降下一层露水,因此处有婴童,所以桃子前几日就送来火盆与火炭,供他们取暖。晨起炭火微熄,顾婉娘往盆中添了几块炭,又提起小陶罐,给幼弟煮牛乳,预备他醒来吃。她虽是闺阁女子,但幼时在家中并不受宠,后来又被送回并州祖宅幽居,这些日常琐碎活计,干起来也甚是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