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伏中(第9/12页)

老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也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血慢慢地流得李嶷满怀皆是,老鲍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一松,死在了李嶷怀中。

李崃还在叫放箭,但箭支早就已经射空了,李嶷满身是血,抱着老鲍跌坐于地,心里只觉得有无限的悲恸,有无限的愤怒,也有无限的哀伤。

他想要嘶吼,想要质问上天,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得粉碎,但是其实都没有用,他的血和老鲍的血渐渐流在一起,他抓住了一把刀,是老鲍临死前才抛下的刀,他是镇西军出身,他们镇西军哪怕战至最后一卒,都绝不会胆怯而逃。

刚才赵六之所有要选最年轻的王九郎回去求援,也是镇西军中的规矩,战至绝境时,必设法保全最年轻的那个人。

赵六已经死了,他是从牢兰关里跟着自己出来的人,老鲍也已经死了,他的血还染在自己的手指上,尤有余温。李嶷摇摇晃晃地拄着刀站起来,他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伤口,都在流血,整个人就像一个浴血的血人。敌人还在谨慎地试探着,想要扑上来。

他是不会退却的,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但他会战至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他慢慢地朝前一步一步走去,李崃本来十分胆怯,掉转马头就想要逃走,但李嶷只走了两步,突然扑倒在地。

李崃大喜,连忙又掉转马头回来,驰近了两步,有人试着用长枪扎在李嶷背心里,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过去了,或是已经死了。

“殿下,”有人欣喜地说:“秦王已经死了!”

李崃大喜过望,又驰近了两步,李嶷突然翻身扑起,就朝他掷出手中的刀,李崃大惊失色,仓惶闪避,这刀只是刺中马股,马儿受痛跃跳,将李崃抛下马背。李嶷这一掷,其实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仍旧踉跄着扑出,李崃被摔下马来,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李嶷摇摇晃晃,赤手空拳,众人拿着兵刃连忙上前围住。忽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远远出现一支人马,竟然是定胜军的旗号。

李崃万万没想到定胜军会突然出现,慌忙上马,指着李嶷说:“快把他杀了!”

众人冲上去便要斩杀李嶷,箭支破空声已经呼啸而至,定胜军的骑射号称天下无双,转瞬已经冲到眼前,李崃慌不择路,连忙打马便逃,他骑术本来不错,但此刻心慌万分,谷中战场又一片狼藉,马蹄踏在不知何物上,竟然一滑,再次将他摔下马。

他虽然心慌,但摔得不痛,再次爬起来,听见身后箭羽嗖嗖,心想今日还是保全性命要紧,正想时,忽然觉得腹间酸胀,低头一看,不知为何腹中竟插着一截刀尖。原来适才他一摔,正巧摔在这半截折断的刀尖上,只是刀尖锋利,一时不觉。

李嶷眼中全都是血,血从他的鼻子里涌出来,也从他的嘴巴里涌出来,也正从他的耳朵里涌出来,其实他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也听不太清楚了,他只能模糊知道,有一队人马又冲进了山谷,当先的人直奔自己而来,还冲他高声喊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快死了,因为他竟然看到了阿萤,是他的阿萤啊,她骑着小白,正朝他奔驰而来,她的脸上满是焦急的泪水,不,这不是阿萤,阿萤从来都不哭的,他在心里惋惜,只怕自己见不到阿萤了,他快死了,却来不及告诉她,虽然他把簪子还给她了,可是他心里还是喜欢她的啊。

但是现在,他又觉得这样挺好的,幸好他把簪子还给她了,这样等到阿萤知道他死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那个模糊的影子扑上来,一把就搀住了他,真像阿萤啊,像她每次拥抱住他的温暖,也像她身上会有的淡淡香气,他拼尽全力想要对她笑一笑,自己好像全身都是血,如果这是他的阿萤,他不能吓坏了她。

“十七郎!十七郎!”

崔琳抱着他,看他脸上竟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他身子晃了晃,终于扑倒在她怀中。

李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遇见老鲍的第一天,他刚到牢兰关中,十三岁的少年,看哪里都新奇,想要摸一摸架子上的长枪,老鲍一脚就踹在他屁股上,骂骂咧咧:“还没一枪高,摸什么枪?”

他心中自然不服,说道:“我学过枪法。”

他确实学过枪法,六七岁的时候他总是偷偷从瓦沟爬出去,在街坊里厮混,有一天忽听说那个锦衣小郎君是裴献的儿子,裴家枪法很有名,剑法也有名,他就上去逮着那人,非要跟那人比枪,结果当然是输了。他从小就没被任何人指点教授过,全靠自己瞎练。裴源虽然赢了,第二天却特意来寻他,跟他说:“我爹说,你可以跟着他学枪,我昨天回去跟他说,你没学过,但是有几招挺有意思,我阿爹看我学着比划了你用的那几个招式,叫我来寻你,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学枪。”

他自然是愿意的,从此跟裴源成了最好的兄弟,裴献更是待他像亲生孩子一样,一点也没有藏私,不仅教他枪法,还教他剑法、兵书。等后来再长大些,裴源就进了龙武卫,他却进不去——他是皇孙,哪有皇孙去龙武卫的,那会大失天家颜面。他心里满是遗憾。

后来,他就故意犯错,被贬去了镇西军,裴献虽是主帅,也没有格外照拂,就把他发往了最边远,也是最艰苦的牢兰关。

牢兰关的守将也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把他跟一群新卒一起,统统安排去跟老卒混住。老鲍就是同屋住的老卒,也是他认得的第一个老卒。

老鲍听说他会枪法,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说道:“哟,看不出来啊!要不咱们打一场,比试比试!你要赢了,我教你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我要是赢了,你给我打一年的水。”

李嶷毫不犹豫答应了,老鲍也没想到,这还没有一杆枪高的小小少年,真的苦练过枪法,他悟性极高,裴献又一点都没藏私,哪怕算上裴源,裴家这一代的子弟里面,其实都没人能比他李嶷枪法更佳。

老鲍输得很狼狈,李嶷挺高兴的,拎着枪就问他:“你说要教我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事?”

老鲍咧嘴一笑,说道:“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唱牢兰河水十八湾!你听好了,我可只教一遍!”

李嶷愣住了,心想这牢兰河水十八湾是什么东西?老鲍已经扯开他破锣一般的嗓子,开始唱起来。李嶷只听他唱得兴高采烈,曲调也甚是轻松:“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