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伏中(第11/12页)

幸好他活下来了,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也能吃得进一点点汤水,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在感激上苍的垂怜。

桃子的眼皮也是肿着的,她也熬得好几日没睡,谢长耳嚎啕痛哭了好几场。崔倚自白水关南返,走到半路忽接到密报,说道因为这次揭硕打了大败仗,其中一支被称为“赫衣”的小部落,因此入关投降,赫衣的首领为了显示诚意,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自从攻破白水关后,揭硕王乌洛遣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神箭队,随柳承锋一起悄悄潜入中原。所以这次定胜军虽然大胜,但是既没有与神箭队接战,也没见着柳承锋的身影。崔倚立时命各处严加追查,终于查到数日前,这支神箭队过了河南,便不知所踪。

崔倚此时已经行到洛阳附近,正巧遇见崔琳带着桃子迎上来,父女相见,不胜欢喜,崔倚便提到柳承锋与这支神箭队,崔琳略一思忖:“既入中原腹地,又行踪近两京,他们一定所图甚大,神箭队不过百人,若是叛乱,却是不够的,只怕是想要埋伏行刺。”

崔倚也点头道:“乌洛的神箭队一旦埋伏好了,只怕连行刺皇帝也够了。”他本是随口一句话,忽想到皇帝正巧这几日要出城去谒先帝的泰陵,不由得神色微变。

崔琳却脱口道:“不,他们不是想刺杀皇帝,李嶷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将来必有驱逐揭硕之心。而且,最要紧的是柳承锋一定会鼓动乌洛,杀掉李嶷。”她想到此次皇帝要出京祭陵,听说只有诸王随行,不由得脸色煞白,说道:“不好,只怕柳承锋勾结了李峻或是李崃,他们两个,都想杀掉李嶷。”

崔倚深以为然,因为事态紧急,当下便令弃重装,换双马,带队疾驰,赶往西长京。

但他们赶到距离西长京不远,正巧又遇见谢长耳,他本来是来讨药的,听闻此信,也吓了一跳,连忙说出皇帝去祭陵的行程,同他们一起,连夜赶路,绕过西长京,直追往石泉驿外。

待赶到山谷外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桃子吓得心都快裂了,只看见崔琳一马当先,直冲往谷中。远远崔琳就看见了血人一般的李嶷,只有他孤伶伶一个,赤手空拳,站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扑倒气绝,她滚下马来接住他,小白已经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小黑,悲鸣一声,拿鼻子去拱小黑,拱了好久好久,它徘徊在小黑身边,卧倒又起来,起来又卧倒,不停地用舌头舔小黑身上的血,却毫无办法。

桃子只觉得这三日,比三年还要漫长,还要难熬,还要难受。谢长耳早就像痴傻了一般,坐在那里,呆呆怔怔,给他饭吃他都不会拿筷子。听说秦王伤势太重,只怕要不好的时候,他嚎啕大哭了一场;把镇西军众同袍的尸身收殓回来的时候,他嚎啕大哭了一场,他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膝盖,缩在屋角,直哭得她也跟着掉眼泪。

崔琳也十分不好,当时在谷中她抱住李嶷的时候,手心全都被他身上弩箭的倒刺所伤,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她太伤心了,桃子拉着她的手,给她手心上药的时候,她都恍若未觉。

就连小白,这几天它都一直恹恹地卧在马厩里,似生了重病,不论桃子怎么哄,怎么劝,它都不肯去吃马槽里堆得满满的豆料。桃子最后没有法子了,只能抱着它的头哀求:“小白,小白,你要懂事,我实在是顾不过来,秦王都快死了,小姐也只剩了半条命,我屋子里还有一个傻子,你不要这样子了。”

一边说,一边她也哭出声来。

幸好秦王活下来了,虽然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挣扎活了下来,也许就是因为崔琳捧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几近虔诚地唤着他的名字。

幸好秦王活下来了,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范医正就私下里对她说道:“秦王伤得太重了,这次虽然侥幸活下来,哪怕余生再精心调养,怕是也要少活二十年。”

她心想,这可得死死瞒住小姐才好,不然她更要伤心坏了,谁知一抬头,就看见崔琳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地看着她和范医正。

但后来崔琳一句话也没有再追问过她,更没有追问范医正,她只是悉心照料着重伤中的李嶷,她就在他的床榻前摆了一张竹榻,每晚都睡在那里,好像守着仍旧奄奄一息的李嶷,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也是她唯一愿意做的事情。

李嶷昏昏沉沉了不知多少天,有时候他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受了伤,躺在床上,阿萤正在细心地给他伤处换药,帮他翻身,用麦秆喂他喝水。有时候他十分迷糊,像在做噩梦,梦里他在不停地厮杀,不停地厮杀,直杀得筋疲力尽,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雾,但雾中不停地传来令人绝望的惨叫声,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老鲍,救不了赵六,救不了黄大哥他们,救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在梦里,他还是心急如焚,拼命挥着手中的剑,杀啊……杀啊……

他梦到回到了牢兰关,回到了那些纵马大漠的日子,天气暑热,黄昏时分,一群汉子跳进了牢兰河里洗澡,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扯着喉咙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他们翻来覆去地唱,却没有一个人会唱到最后那一段:“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他在心里发急,心想唱啊,快唱这一句啊,唱到了这一句,大家都可以五十五岁解甲归田,回家去做饭。

可是没有人唱到这一句,无论他怎么急,他自己也唱不到这一句。

他梦见下雪,天气冷极了,那只雪豹到牢兰河边来喝水,雪豹机警地一边喝水一边抬头,他看到了它灰黄色的眸子,它也看到了他,两人静静地对望着,天地间绵绵飞舞着雪花。终于,它头也不回地掉头朝山上奔去,大雪茫茫,地上并没有它的爪痕,就像从来不曾来过这世间一般。

他在夜半醒来,屋子里点着灯,四处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虫声唧唧,他看见阿萤就睡在床前的竹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她在梦里似乎也有泪痕,脸已经小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好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了,她睡得很沉,这些天真的是太辛苦了,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多亏了她,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要救他,哪怕用她自己的血喂他呢,她也愿意。

他慢慢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竹榻其实离他的床不过两三尺,他非常地小心,不欲发出任何声音,但稍微一动,就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入锥心。这两三尺,他几乎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挪过去,他疼得满头大汗,终于挪到了竹榻前,小心地,慢慢地,捧起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