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11/14页)

她也还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吟吟地看着他,上前来牵住他的手。

阿敏啊,阿敏。

转瞬间,是阿敏受了伤,医士说她伤了根本,只怕将来生不得孩儿,阿敏忍不住痛哭失声,他却搂着她安慰:“不打紧,咱们将来若没有孩子,收养同袍的遗孤也好,或从族中收养也好。”

崔家的儿郎,总是要上阵杀敌的,所以族中亦有遗孤。但是他战功赫赫,很快,皇帝便找到借口,要赐给他一位夫人,连人都给他选好了,但他坚持不肯。

阿敏吃了好多好多苦药,看了好多好多的良医,终于身怀有孕,他欣喜若狂。

是个女孩儿,生下来长得像阿敏一样,粉白粉白的,像是玉琢出来的娃娃,阿敏犯了愁,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论生下来是男婴还是女婴,他都会向朝中奏报,生了一个儿子。

庭中的花开了满树,阿萤慢慢地长大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他每次出征回来,阿敏抱着阿萤迎出来,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庭中的花树摇曳,阿萤认得字了,阿萤会背诗了,阿萤能拉开小弓了,阿萤的准头不错,阿敏手把着手,教会她射箭了……

他仰头看着那满树的花,星星点点,渐次绽放,轻风吹过,一阵阵花瓣如雨飘落。

阿敏含笑站在树下,站在乱红飘零的花雨中。

他上前一步,想去牵住她的手,想问问她为何一个人立在此处,但瞬间狂风大作,树上的花朵大半被吹落,树在风中摇曳。

几名揭硕兵卒手执兵器突然出现,恶狠狠冲过来就朝阿敏刺去。崔倚大惊失色,本能从腰间拔出长剑冲上去阻拦,但来不及了,那名揭硕士卒已经一刀刺入阿敏胸口。

阿敏满脸痛楚,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崔倚大叫一声,嘴中喷出一口紫血,手中长剑狠狠向那揭硕士卒的胸口刺去。

一阵乱风卷起花瓣,万千花瓣落地,院中空空如也,既没有花树,也没有揭硕人,更没有阿敏,只有一袭白衣的慕仙鹤,他手里捧着一只极小的白玉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支线香,已经几近燃尽,最后一缕轻烟,正从香头的余烬上缓缓飘散。他脸上皆是悲悯之色,仿佛天上的神仙,在俯瞰着凡人的种种爱憎挣扎。

崔倚不由得低头,只见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枯树枝,枯枝的一端正抵在那白衣人的胸口。而自己衣襟上紫血淋漓,仿佛吐了不少血,地上没有一片花瓣,也没有倒地的阿敏,什么都没有,这里只不过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农家院子。

慕仙鹤一手捧住香炉,满脸悲悯之色,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从崔倚手中,取走那枝抵着自己胸口的树枝。

崔倚不由得踉跄着倒退两步,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人,喃喃问:“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能让我看到阿敏,能让我看到我的娘子?”

慕仙鹤摇了摇头,说道:“人生譬如朝露幻影,你无须知道我是谁,你如今知道自己是谁,那便行了。”说完便转身,径直走到柴门前,远远招呼李嶷:“李十七,你可以进来了。”

李嶷与崔琳早就等得惴惴不安,不知他到底在院中如何诊治崔倚,一闻他招呼,连忙上前,只见崔倚虽然形容颓唐,但眼中清明,一见了女儿,便叫了一声“阿萤”,说道:“你怎么瘦了许多?”显然是清醒了过来。

李嶷心中大喜,连忙朝慕仙鹤一躬身,深深行了一礼,慕仙鹤道:“不必谢我,这是你的彩头。”说完拿起门边的竹杖,也不理睬众人,白衣飘飘,似乎足不点地,瞬间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竹林间。

崔琳忙着服侍父亲,直到回到燕国公府,确认崔倚神志清明,病势早就去了八九,只不过还有一点虚弱,这倒是范医正可以慢慢用药调养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这才问李嶷:“你是如何寻得这位神医的,怎么他就一下子治好了阿爹?”

李嶷道:“我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治好了节度使……”他话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方才道:“不过找到他,和说服他肯来治病,都费了一点功夫。”

崔琳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心中明白,那定然不是费了一点功夫,必是想尽了法子,费尽了周折。见她低头不语,他便伸手握住她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后也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离开燕国公府之前,张㓽瞅准李嶷不在跟前,忽然低声对崔琳道:“大小姐,有一桩事,想要私下跟你说。”

她微一沉吟,说道:“过两日我会想法子出来,到时候再说。”

张㓽会意点头。

她与李嶷从燕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酉时便已经挑上了灯。

李嶷忽道:“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去西市逛逛吧。”按照裴源的意思,那自然是万万不可,但桃子和谢长耳连拉带劝,把裴源给带走了,不仅把他带走了,还把裴源的带着护卫李嶷的羽林郎都给带走了。

于是只余了李嶷和崔琳两个,走到西市的胡肆里去,叫了一角酒,一盘羊肉,并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其实东宫里有得是好酒,但他喝惯了这样的浊酒,倒也觉得滋味不错。

她端着那碗羊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只觉得又暖又烫,背后那桌客人甚是喧闹,又在划拳,又在猜枚,最闹腾的是个壮汉,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喝了酒就吹嘘行商走道的时候,怎么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了三匹狼,余下的众人又都捧着他,不过多时,连李嶷与崔琳都知道那壮汉名叫柴六郎。正说得热闹,忽然闯进来个娘子,气势汹汹,一进来就拧住了那柴六郎的耳朵,说道:“眼见下了雪,家中小郎尿布都没洗,竟敢出来灌黄汤……”那娘子个子小小,还没有柴六郎肩膀高,但说也奇怪,被她这么一拧,那柴六郎竟好似被拿住了命脉一般,一声也不敢吱,就这样被她纠着耳朵,一路从酒肆里拎了出去,还听见那娘子恨声道:“今日定叫你跪算盘……”

待他们去得远了,酒肆里的人才哄然大笑,还有相熟的人问道:“那柴六郎醋钵大的拳头,但凡动手,他娘子绝不是他对手,怎么每每见了他娘子,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一般,竟然还有跪算盘这么没出息的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所谓一物降一物……再说了,柴六积年在外头奔波,家中里里外外,老老小小,全都是他这娘子一手操持,照料得妥妥当当,你去看看,他们家的地,扫得都比别人干净,老的小的,身上棉衣,都是他娘子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这么冷的天还浆洗得干干净净,柴六这哪里是怕她,实在是敬她,有这样一位娘子,莫说叫我跪算盘,跪钉板也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