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第7/9页)

法比的眼睛充满无助和恐惧:这么多天,我都忘了,那个赵玉墨是个什么女人。在地道里我看见她那双手,手不是她过去的手了,指甲上的颜色掉了,指甲也开裂了,像个生来就做粗事的乡下女人的手,脸也不是过去的脸了,讲话、笑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像我小时候跟神父去传教,在小城小镇上见到的船家女人。是她变了,还是我眼睛变了?我这双眼,就是犯贱,就是要去看她,一看她就想,这不就是个平常人家的女人吗?不过太漂亮罢了。是不是就为了怕她给日本畜生带走,我才开始挖地道的?我是不是给这女人迷得神经错乱了?敢押这么大的赌注?

窗子里突然传出声音——

英格曼:(画外音) (英文) 你的赌注是押得太大了。而且你输不起啊。谁也输不起。上帝只给每个人一次生命。

法比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发生幻觉了:神父?!您怎么?

英格曼:(画外音) 我想这可能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就是想来告别一下我的教堂,告别这把交椅……坐在这把交椅上那么多年,听了你那么多年的谎话,大部分谎话是为了我好,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你自己好……

法比:您怎么想起来告别呢?!

英格曼:(画外音) 总要告别的……或早或迟。今天我感觉有点力气,想出来走一走,很难得,是不是?经过昨天夜里那一场折腾,我的病倒是轻了点。

法比:其实,刚才那些话,我是打算跟您当面说的。恶果善果,明天就是结果之日,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说……

英格曼从聆听忏悔的小阁里走出来:明天我想好怎么做了,绝对万无一失。你带着学生们从地道里出去,我出去跟日本兵纠缠,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孩子们必须有人带,要不她们太危险了,这个城市处处险恶,她们都是些从小受呵护的孩子,出去能走多远?

法比:那些女人们,对南京的大街小巷倒是都很熟。

英格曼:(不容置疑地) 我们不要争了,我从屋里出来,就是为了收回我在这里原有的权力。

法比为他突然出现的威严和独裁深感困惑。

英格曼:再说,我的计划不是赌博。输不起的赌博,我不会押宝的。

英格曼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虽然柔弱,却相对稳定,也没有拄拐杖。

法比愣愣地看着他走到雪花纷扬的天光里去了。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把一桶雪倒入大锅,盖上锅盖。

法比走进来,看见她,欲退出去,她却回过头:还没进来又要出去?

法比:(讪讪地) 哦……烧水啊?

玉墨:你有没有听人说过,雪水是最干净的水。什么脏东西都给它冻死了。要不怎么化出来的水那么清呢?

法比:雪水就是地上的水,河沟里的,水田里的,大江大海里的。

玉墨:变成雪花,落到地上,就干净了。再烧一烧,更干净。这一滴水,要想干净,还要上天入地,先冰冻,再火烧,也不容易。

法比不说话,玉墨转过脸看他一眼。

法比:神父让我明天夜里带着孩子们走。

玉墨:要是我,我也不放心把那些小丫头交给秦淮河边上的女人。

法比:(赶紧地) 神父不是那个意思!神父是……

玉墨:(打断他) 我知道。

法比:(皱起眉头) 你知道什么?

玉墨懒洋洋地对他一笑:我知道神父不是那个意思。

法比:神父说,到时候他会到大门口,引开日本兵的注意力。我觉得老头是想拼死一搏了。他今天咳出的血,一年都不要想养回来。他自己倒是觉得硬朗点了。我看他精神是好些。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不晓得是不是他这样。

玉墨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在法比身后:他硬朗一点,你倒又害怕了。什么回光返照?老人得了病,就是这样,好两天,坏三天,病病歪歪活百年,有的拖呢!

法比使劲看着她,似乎希望从她那里借到精神力量,也似乎希望她的话能够灵验。

玉墨:(扭头一笑) 发什么呆?坐啊!

教堂/钟楼 日/外

一阵阵风把糖纸送到空中,斑斓的玻璃纸和雪花一起无忧无虑地舞蹈。

书娟举着相机,追踪着一张翻飞的糖纸,飞向一片鬼城般的楼房废墟。

特写:糖纸和废墟被定格。

书娟向更高的地方攀登。

特写:取景框里的一个个南京的局部,越发荒凉的街道,新增添的焦黑的楼宇,街角上新添出的几具尸体。

她又登上了至高点,两只脚踏上积雪的塔尖。

特写:她的脚从边沿突出去,微微打颤。

我们听到的是被书娟的感官放大了若干倍的犬吠、枪声、风声,最后,是她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最后是一声夸张的摁快门的声音:咔嗒!

教堂/主楼屋顶 日/外

书娟在屋顶上如履平地地跑着,夸张若干倍的心跳和喘息声是我们听到的唯一声音。她更加熟悉屋顶上的地形,也更加自由和无所顾忌。她不时地停下来,用相机的长焦镜头观察四周。

镜头提供给她的视野里,日本兵们加强了包围教堂的兵力,每隔五步,就站着一个日本兵。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谈笑甚至打闹,而是阴森森地慢慢巡走。

书娟用长焦镜头把一个纤细的日本兵身影锁定,慢慢拉近,我们看清了,这是那个日本小兵,虽然孩子气未泯,但冷酷已经在他的姿态和神情中占主导了。

书娟瞪着这个日本小兵,稳稳地摁下快门。

她的脚顺着积雪的斜坡向屋顶边沿滑下,似乎是失足,似乎又是玩耍,惊险地停在离边沿一尺的地方。

她的镜头慢慢睃巡,逐渐锁定了厨房里的两个人影:玉墨和法比。

心跳声和喘息声静止了。

她把镜头拉近,狠狠瞪着玉墨曼妙的身影。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用水瓢把烧开的水舀进一个茶杯,自然而随意地递给法比,一边清淡地聊着:雪水是甜的,泡茶最好喝。可惜没茶叶了。你就当龙井喝吧。不喝就拿它当个汤婆子,暖暖手也好。

她回到灶台边,用水瓢往铁皮桶里舀水。

法比:后来呢?

玉墨:后来,老板娘没找到那把小剪子,就赖我偷的。为一把小剪子,我挨了一场暴打。鞋底子、鸡毛掸子,都来了,当着藏玉楼二十多个姐妹加上四五个娘姨,一个厨子,三个厨房帮手打我。我不恨人家打我,我恨人家不顾我的皮脸,当众打我。就为了一把剪子!再好再贵的剪子,不还是剪子吗?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