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人是有命的,你不能不信。有时候,一个人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这你也不能不信。
苏晴想,遇到他,也是她的命。命该如此吧。否则,她很难解释后来发生的一切。
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北京大学地球物理气象系,四年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的毕业分配四处奔走,只有她一动不动。因为她心里有底,她知道自己的准男友姚一平正在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留在北京上下活动。那天,姚一平陪着她把个人简历送到一家用人单位,人事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你毕业后就可以来上班了。这真是太好了。她知道能进这样的单位,会让同学们羡慕死的。从那里一出来,姚一平和她一直在笑。她知道,能进国家部级单位,应该谢谢他老爸和他老爸的战友。尽管那时候,每个单位都人才匮乏,需要引进新鲜的血液,大学生可算供不应求。不像现在,是个人就是大学生,找份好工作那个难呀!不过,哪个年代都一样,要进一个理想的单位,都很不容易。那天,她真的很高兴,要请姚一平吃饭,作为酬谢。可是,一路走来,没看见一家像样的餐馆。小吃店倒是有几个,全都乱哄哄、脏兮兮的,和他们的心境反差太大,他们俩宁可傻站在外面看人家狼吞虎咽,也不愿把脚迈进去。正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姚一平提议带她去舅舅家,说舅舅家就在附近。舅舅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当作家没成大名,当美食家肯定是称职的,他做的每个菜你只要吃一口,准保一生都忘不了。
她就跟着他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横穿马路。那时候,车没现在这么多。每次过马路,他都会拉着她的手。这一点,现在想起来仍然还有一丝温暖。他给她母亲最初留下好感也是这一点。他们俩陪她母亲去商场,也要过一条马路,他总是搀着她母亲的胳膊,很体贴很疼人的样子。母亲后来对她说,一平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照顾人。
他们俩是高中同学,两人一直不咸不淡地交往着,但真正擦出点火花是在大三。但她就是拿不准,他是不是她终身要找的那个男人。他们拉过手,接过吻,但姚一平想要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努力,被她坚决地瓦解了。她认定,自己的第一次一定要给她终身相伴的那个男人。姚一平为此很生气。她只好又回过头去哄他,告诉他,你如果是那个男人,就更不用着急,迟早都是你的。言外之意,你如果不是,那你就不该得到。姚一平对这个说法,当然不认同,但也没办法。他知道她的脾气,她认定的理,十头牛也拽不回来。
就是那天,在他舅舅家里,她遇见了马邑龙。
马邑龙正好也去拜访姚一平的舅舅。舅舅解释说马邑龙是他去部队体验生活时认识的朋友。
她见马邑龙的第一感觉,是觉得这个男人跟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是他那双含威带笑的眼睛还是他淡定自若的谈吐,抑或是他细长的手和笔直站立的姿势?她说不准。
舅舅用一个菜:淮阳火锅和一瓶绍兴老酒招待他们。在饭桌旁坐下,她才知道马邑龙是个军人,他来北京是要到各大院校去招兵买马。舅舅建议他们俩都参军算了,说部队这所大学很能锻炼人,年轻人都应该去锻炼。姚一平说,舅舅你说晚了,我和苏晴都找好单位了。你说是不是?他问她。看她没说话,就在桌子底下用腿撞她,她才“哦”一声,像一下惊醒过来,端起杯子,说自己不会喝酒,以水代酒,敬舅舅一下。舅舅很高兴,说,还是喝点酒吧,敬一敬远道而来的客人。舅舅便拿起酒瓶,往她杯子里倒了一点酒。她站起来,说恭敬不如从命,便把杯子伸到马邑龙面前。她发现马邑龙脸有点微红,说,我不大会喝,你也随意。姚一平马上站起来说:喝完,一定要喝完的,女同志敬酒,怎么能不喝呢?她的酒我代她喝。姚一平抢过她的杯子,一仰脖,把酒全倒进嘴里。然后,还不肯坐下,非要马邑龙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不可,那里面可能有三两的量。马邑龙的脸不红了,他看了姚一平一眼,没再说什么,一口便把杯子里的酒全灌了下去。她看着,感觉倒像自己的嗓子辣了一下,脸整个都烧起来。
后来,她鬼使神差地向马邑龙要电话号码。这让姚一平很不高兴。从舅舅家出来,他就质问她,为什么要他的号码,还说她看人家时眼睛闪闪发亮。
结果两人不欢而散。
二
她参军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回家后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睁大眼睛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开了。母亲常用不说话的方式,表示她的态度。
又过了好几天,眼看快到登车南下的日子了,母亲才开口说话:你太轻率了,这么大件事,怎么能不事先商量?你是赌气还是心血来潮?还有,小姚同意吗?
就知道母亲心里早认可了姚一平,说你这一走,也等于放弃了姚一平,放弃了北京。
母亲说得有她的道理,让人没法反驳,也不想反驳,只有默默地收拾行装。
母亲不再劝了。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个完全不像她的女儿。你呀,太像你爸,跟你爸一样犟。
我是继承我爸的遗志。这是整个过程中,唯一一句对母亲的反驳。平时,总是小心地从不轻易提起父亲,免得母亲伤感。
但这会儿,好像忘了。直到看见母亲眼睛红了,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父亲离去已经十多年了,母亲总是放不下他。尽管母亲已经再婚,和继父有了一个小妹妹,但她还是怀念父亲。特别是母亲与自己在一起时,母亲对父亲的怀念总是从不克制,倒是自己一向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这一次也是话赶话激出来那么一句。这不,一下子就让母亲伤心了。但自己在心里,对父亲的记忆则是刻骨铭心。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差不在家,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的回答总是执行任务去了。什么叫执行任务?母亲解释说去做一件大事。又问什么叫做大事?母亲不知如何回答,便告诉说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当真的知道那是件什么大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后来一点点说出来的。父亲留过学,学的是火箭发动机专业。当他学成临到回国时,那个国家海关的“老大哥”对他实行严格把关,凡是行李包上带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书籍和学习笔记,全都扣留,一个字也不许他带回国。这对父亲的刺激可想而知。父亲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们耸一耸肩,不作解释。回国后,父亲一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边凭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的笔记。所以,父亲留给她不满十岁的女儿最深的记忆:就是不停地在本子里写呀写的,好像永远都写不完。有时,调皮的女儿会拿一本小人书,去找父亲,要他给自己念。父亲可能会停下来,耐着性子念上一段,但更多的时候是让女儿去找妈妈,说爸爸正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