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两分钟后,他坐上车,“进沟”去了。

发射场区那一片统称为“沟”。“进沟”是从基地机关办公地点、生活区,人们也叫它首区进到山里面,也就是发射场那一片。“沟”和“沟外”的界线从那条叫安分河开始划分。只要跨上架在安分河上的“长征桥”,就算是进入基地的专用通道,里面那一大片,统称为“沟里”。

“长征桥”,是基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这里安营扎寨后干起来的头号工程。据说,老一代创业者把大桥看成是他们心中的发射塔架。马邑龙没赶上那个热火朝天建设基地的年代。他1975年从清华大学自动化控制系毕业后,才参军入伍。那年,他24岁。当时,基地的建设已初具规模。他一到基地就被分到机关业务处任参谋,享受副连级待遇。但有规定,“学生兵”进机关要去基层连队锻炼一年。他便下放到“沟里”发射站地面营“当兵”锻炼。那可是真正的叫锻炼,发射场区的建设正轰轰烈烈,没有一天嘴里不填满泥土,没有一天浑身不感到筋骨酸痛的,好在他有本钱,年富力强,累趴下了,睡一觉力气又回来了,整个一条累不垮的汉子。他对“沟里”的感情就那时候渐渐培养的,就像对养育他的故乡一样亲。他一直把出生地当成他的故乡。那里也是一片山沟,它靠近云南大理,是一家兵工厂。他的父母都是建设三线时从部队转业直接搬迁过去的老革命。那家工厂,也是军事化管理,上下班全都吹军号。但工厂里的工人不是军人,是一批“土八路”。在当时,他们这批爱穿军装的孩子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辈。在他们眼里,只有军代表是真正的军人。所以,他那时候就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像那些军代表一样,当一回“正规军”。这不,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就像那座发射塔架一样,认准一个地,一蹲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窝,看来以后也挪不了了,一辈子就扎在这里了……前妻凌立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说他整个是一座水泥建筑,几十年都不带动一动的。其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好像是在跟谁较劲。

跟谁较劲?

应该说,跟自己,也跟别人。别人是谁?每每想到这里,那位外国人,瘦高的影子,便会浮上脑际。是白人,瘦高个,栗色的头发灰蓝的眼睛,高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没边的眼镜,眉宇间总是透着一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大派头。他是一位航天专家,来自号称世界卫星之父的那家公司。第一次见面是基地刚刚揭开神秘的面纱对外开放的时候。基地一对外开放,自然引起国外同行的浓厚兴趣。那次,他们是前来基地参观考察。当时,马邑龙的职务是发射站的总师,也是接待外国专家组的成员。

那时候,新的发射工位正在建设中,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外国专家的参观团一边看一边提问。这位灰蓝色眼睛,问马邑龙工期多长时间完成。马邑龙告诉他两年。两年?他先是一愣,马上耸耸肩摇着头表示完全不相信:NO!NO!NO!伸出毛茸茸的三个指头:三年!用你们现在的手段三年时间建成一个像样的发射场,已经是奇迹了,除非上帝像关照我们一样关照你们,但上帝总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他说完,还哈哈地笑了笑。

马邑龙冷静地回答他:不,我们有我们的上帝。

他问:你们的上帝是谁?

马邑龙说:人民。

他不解地重复“人民”两个字。

马邑龙又用英语说:PEOPLE。

他还是不能理解,又耸了耸肩:这不是科学和技术的概念。

马邑龙不再说了,心想,你懂个屁!

招待晚宴是在基地宾馆里进行。季永年是当时的接待办主任。晚宴开始后,季永年致完欢迎词,又增添一项内容,说这个建议是我们基地最年轻的也是最有潜力的发射专家提议的,并向马邑龙招招手,请他上前台来。

坐在马邑龙对面的吕其用异样的眼光扫了马邑龙一眼,意思是这小子又想出风头了。马邑龙马上从吕其的目光中读出了这层含意,他想,是的,是想出风头,但不是为我个人。他想完成一个小心愿:祭奠为这个人类的伟大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美国同行。当时,“挑战者号”失事不久,阴影并未消逝。这一不幸,不仅是美国的,也是全人类的。作为中国的航天人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想借此机会,把第一杯酒敬献给“挑战者号”牺牲的英雄们,愿他们的灵魂永远安息!当他虔诚地以中国最古老的方式把酒洒到地上时,他听到胸腔“扑腾扑腾”地跳。在他的带动下,所有的人都神色庄严,面西而立,宴会厅里一片安静。接着,他倒上第二杯酒,说这杯酒我敬那些为人类的包括中国的航天事业默默奋斗的人们!他将酒一饮而尽;当倒第三杯酒时,他才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他朝大家举了举酒杯,先干为敬,赢得了一片掌声。

想不到的是,宴会结束后,那位傲慢的专家詹金斯特意找到马邑龙,对他说了一番友好善意的话。这番善意,马邑龙接受了,并对他表示感谢。詹金斯的意思是让他有机会,一定到美国、欧洲去转一转,告诉他眼界会大开的。詹金斯表达完这番意思后,马邑龙能从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感觉到一丝温暖。但这丝温暖,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又倏而不见了,不知是那双眼睛又回到寒冷的北极去了,还是后来的冷冰冰的言语没有了温度。这让马邑龙又一次感到不舒服。马邑龙心里不是不明白,按基地当时的发射设施、技术标准,的确只能达到他们六七十年代的水平,有些方面甚至还要落后一些,这是事实,詹金斯说得没错,我们就是他说的那个水准,可怎么就觉得詹金斯的话钻进耳朵时,那么让人不舒服?刺激,一种强烈的刺激!刺得胸口发痛,像锯齿拉过去一样:詹金斯,你别瞧不起人,你也别太牛逼,眼下我们是落在你们的后面,甚至很后面,但我们一定会赶上的!中国人向来善于创造奇迹。你等着瞧吧!

没过多久,就在詹金斯一行考察过后的十四个月,奇迹,第一个奇迹诞生了:新的发射工位竣工!那位詹金斯先生说至少用三年时间才能建成的新型发射场,就在这偏僻的大山沟里,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仅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这时的马邑龙真想把那位詹金斯先生再请到中国来,当面问问他有何感想,看他还会不会再耸耸肩,摇摇头?

两年后,马邑龙从一个团站总师的位置挪到发射站站长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他也让凌立失望了,因为凌立一直希望他转业回北京,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家人永远挤拥在一个屋檐下,过一种完整的甜美的小日子。他曾答应过凌立,不是明年就是后年,一定满足她的愿望。这下,他变卦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变卦的原因,这原因里真的有詹金斯的影子。他真的想在这里干出一番大事业给詹金斯看,让他那无边眼镜过不了几年就大跌一次。凌立伤心了,说他野心大,官瘾更大。他承认他有野心,有官瘾,他还想拥有更大的权力。因为他知道,只有手中有权,权力愈大,就能干愈多的事情,许多难事都可能迎刃而解,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否则,有可能寸步难行。就是你再有想法,也不行。就像小宾馆那件事……但他更知道,他想要这一切,决不是为他自己,起码主要不是为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