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6页)

苏晴把阿宝送回家时,雨点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她抬头才看见头顶那片天已经变得黑压压的了,便加快步子往家赶,可雨还是赶在了她的前头。她站在雨中,看着连天的雨脚,突然间恍惚起来,多奇怪啊,这雨势怎么跟二十年前那场雨那么像啊!简直就像是同一场雨!

那场大雨是中途遇上的还是她有意要和它相遇?她现在已经理不清了,其实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有理清楚过,解释不清那天愚蠢的行为是怎么冒出来的。

但她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乌黑的云,像一只只丰满的女人大乳房似的云,气象学上叫梨状层积云,密得不透光,像墨汁涂抹过,天也不像是天了。闪电和雷声不时地跳出来吓唬你一下,风呼呼地低吼着,门口的树梢都快被它折断了。那天,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想往外跑,她带上一只风向风速测试仪,举着它沿着出沟的方向跑。

当时她没觉得自己是在发疯,她边跑边给自己找理由:你这是工作。不是吗?这种天气多难得呀,把它当资料积累下来,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她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跑得更起劲了,一边跑,一边看着天空的变幻。黑云在往下坠,坠得天低低的,仿佛伸手便能托住它。闪电和雷声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会儿像要把那块厚厚的大黑布撕裂开来,一会儿又把它当一面大鼓擂。远处的发射塔架,也被云层一点一点地裹了进去,看不见了。她仍沿着公路一直往外跑。山风呼呼,一会儿撩起她的头发,一会儿掀起她的衣角。在山风的拉扯下,苏晴不知跑了多远,足有五六里吧,直到看见远处马路边上那片营房:特别是那栋四层高的灰砖房,她才突然停下来。她知道不能再往前跑了,该回去了,正这样想着,硕大的雨点像婴儿的小拳头一样砸下来,先是稀稀落落的,很快就密密麻麻,再后来成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鞭子往下抽,抽得人头皮、脸生生地痛。她没有躲,这段路上,也无处可躲雨,离得最近的就是那栋灰砖房。大雨借着风势,推着她往前走,她想停都停不下来,只好顺着它捣腾着两腿向前跑、跑、跑。一边跑,一边情不自禁地背诵罗马尼亚女诗人布兰迪亚娜的诗:《雨的魔力》。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喜欢这首诗,第一次看见它时,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她这才明白,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是不分国界的。后来,她迷上了这首诗。尤其在雨中奔跑的时候,默诵它让她感觉特别有味道,甚至觉得这首诗是专门为她写的:

我爱雨,我狂热地爱雨,

疯狂的雨和宁静的雨,

处女般的细雨和女人似的暴雨,

新鲜的雨和无休无止的单调的雨。

我爱雨,我狂热地爱雨,

我喜欢在白色的高高的雨草中滚动,

喜欢摘几根雨线,衔着它们任意漫游,

好让见到我的男人神魂颠倒……

念到后面这四个字时,她顿住了,脸像被烫着一样,连雨水都烫热了。哦,布兰迪亚娜,布兰迪亚娜……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叫布兰迪亚娜,但她心里就是想喊,不知不觉中,大雨被她甩在身后时,发现自己已站在那幢四层高的灰砖楼前了。她对自己说,这不是我要来的,是这有“魔力的雨”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她知道他已经调进“沟里”了,就在灰砖楼二层办公室里上班。前两天,司炳华骑着车带她来过一次。

他还没自己的宿舍,办公室就是临时宿舍。那时候把办公室当宿舍挺普遍。

她门都没敲,咚地就推门进去了。他正坐在桌前起草一份关于卫星发射模拟合练的文书,看见她时,感觉外面的大雨劈头盖脸地卷进了屋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冷!苏晴喊了起来。

哦!他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其实他失态了!跟凌立谈恋爱时,都很少失态。今天怎么会这样呢?但他还是马上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在里面找出一身衣服,搭在椅子背上,让她换上。

上衣是的确良质地的小花衫,灰底粉花,这在当时还挺洋气的,尺寸大小和她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衣服。她对自己说,我不要穿她的衣服,不穿。她将它们放回原处。

怎么……他只说了两个字,似乎就领会了她的意思,便不再问下去了。

我冷。她瑟瑟地抖着,又嘟哝了一声。

他这会镇定多了,又从床底拖出另一只纸箱,拿出另一套衣服,说,我只有这个了,不过是干净的,赶紧换上吧,别冻出病来。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出了屋子。

她拿起这身衣服,左看右看。是一身旧军装,领子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是他穿过的。还能嗅见衣服上的气味,是它自己萦绕上来撞到她鼻子上的。是一股她熟悉的气味,那种很好闻的草香,这草香似乎还是活的,像长着翅膀,呼扇着往她汗毛孔里钻,她能感觉到它的丝丝的温暖,她站着没动,就让这温暖拥裹着她,包围着她……

一会儿后,他回来了。

而她已换好衣服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他又问了一声。他很想知道她这是为什么。

她不回答。她也回答不了,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吵架了?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为什么要吵架?

那是为什么?

你能不问吗?她自己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用解释,你也用不着问。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你能跟我解释吗?你能给我解释清楚吗?事情到这一步了,还有退路吗?还可能撤出来吗?显然不能!这就是这些天一直困扰在心头的苦闷和烦恼。那么,冒着大暴雨跑来找他也是这个原因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我叫车把你送回去,行吗?他像哄一个坏脾气的女孩那样小心地征询她的意见。

她像个坏脾气的女孩那样,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他,也不回答他,但她只是叫冷。叫冷!

他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翻出一只电炉来,拉出电线,插上电源,看见电炉丝红起来,才对她说,行了,烤一烤,就会暖和起来。

可她还是叫冷。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更热的水,说,喝点热水……

这次,苏晴大胆地看着他,用一双大眼瞪着他,瞪了足有一分钟,他让她喝水似乎把她激怒了,眼里含满了怨恨和委屈。渐渐地,怨恨和委屈,又变成一句话:你是个大木头!撂下这句话后,她转身拉开门,跑下楼,再次冲进白茫茫的大暴雨里……这次,她没听见雨声,充塞她耳边的是那女人的诗——这哪是诗,它更像鞭子一样朝她抽下来,比高空中砸下来的雨柱要猛烈: